少年盯著修靈則,一抹黯然于眸中轉(zhuǎn)瞬即逝,無波無瀾道:“是否作弊,一試便知。”說畢,揮袖喚出寶琴。
寶琴呈淺栗殼髹漆,其上,云墨紋若隱若現(xiàn),隨風(fēng)聚散變換。
少年左手托琴,右手勾剔徘徊之間,樸拙雄渾的昂然之聲訇訇而出。萬千琴劍,隨著風(fēng)起云涌翻卷,化成柔骨之鋒,隱入云海,向修靈則奔騰襲去。
修靈則毫無猶豫,使劍破招。然而,那旋風(fēng)與初離試她的掌風(fēng)不同,風(fēng)中有劍,云中亦有劍。很快,雙劍于旋轉(zhuǎn)中被琴劍所卡,哐當(dāng)落地。
“看來,你真的不會算術(shù)。”
霧氣蒸騰,云海消散,少年的面容再次顯現(xiàn)。
周圍眾人突然齊齊朝著他行了一個大禮,異口同聲喊道:“弟子拜見琴尊!”
“琴……琴尊?你是風(fēng)盡歌?”修靈則驚愕地望著浮于空中的少年,仰頭望見了他寶琴龍沼處刻有琴名“挽風(fēng)”二字。筆墨宏渾蒼勁,大氣淳厚。
風(fēng)盡歌面不改色,“雖然你贏了北辭,但是排位賽的名次不能作數(shù)。本尊此前翻閱弟子名錄,初離并未將你的名字記在冊上,因此,你還不能算作是我伏羲弟子。”
“???”
這師父,也太不拘小節(jié)了吧?
修靈則無奈,四下探著,尋著初離,又聽風(fēng)盡歌于一旁說叨起來。
“若本尊沒猜錯,初離口上納你為徒授你劍術(shù),卻不將你記錄在冊,便是等著今日讓本尊見你學(xué)有所成,好悔不當(dāng)初,重收你為內(nèi)門弟子,授你琴操,令你琴劍雙修。”
師父……竟是如此良苦用心。
“不過,內(nèi)門就是內(nèi)門,外門就是外門。師尊也好,師父也罷,只能有一個。今日本尊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自己選?!憋L(fēng)盡歌面如止水,蜷在身后的互握的雙手卻緊了又緊。
一陣暖風(fēng)吹過,修靈則噗通跪在地上。她明媚一笑,漫天漫地盎然的春光仿佛都剎那沉寂失色。清越的嗓音朗朗響起,“師父,我已經(jīng)有了?!?p> 她昂起頭,雙眸靈動而閃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初離救我于水火,養(yǎng)我于靈山,授我劍術(shù)傳我琴理。他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師父。但請琴尊,正式錄我為初離門下!”
山風(fēng)送往,將修靈則的一字一句傳遍了太昊坡,清朗嘹亮。
再沒有唏噓,只有肅然寂靜。
高坡之后,初離周遭的風(fēng)團漸息,他掙脫了出來,踏上了草野。
他沒有平步青云而去,只是怔怔望著遠方。遠方的少女跪在那里,巍然不動,只有發(fā)絲輕拂,衣袂飛揚,發(fā)出悅耳的音響。
“呵,丫頭。”
初離揉了揉眼睛,揉去淚花:這世上的女子,有情的不少,有義的卻沒幾個。
***
風(fēng)盡歌御琴回至挽風(fēng)樓時,一人正于飛閣棋臺前隨手?jǐn)[弄著方格上的殘局,支肘托腮,黑一子白一子相互博弈,甚是慵懶無聊地瞇著眸,似是假寐。
“你怎么還沒走?”
風(fēng)盡歌瞥了一眼散漫不拘的紅衣男子,神色清冷,“她沒有選本尊,此后便是初離親傳,你可滿意了?霞尊?!?p> 公孫長琴拂袖而起,眉眼彎成了一道新月,“甚是滿意。不過,此前風(fēng)尊棄了她,這一回,又棄了她,可當(dāng)真舍得,不會后悔?”
眺了一眼畫棟上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神人,風(fēng)盡歌羽睫微顫,“紅塵萬丈,若一味眷戀,又怎能悟得伏羲大道?本尊既已知天命,這最后一世機緣,自不會因一女子斷送。”
喚琴入空,公孫長琴凝視著由血而化的重重火燒云,背身凝眉,嗤鼻道:“那就祝風(fēng)尊早日得道,屆時,本尊定在九重天上為你接風(fēng)洗塵!”
風(fēng)云變幻,紅衣翩飛,終于化作一顆朱砂,淡然不見。
棋臺上,殘局已被破解,竟留下了棋子行走時宛若星火般的灼痕。風(fēng)盡歌抬手一撫,各子瞬時落回原處,黑與白涇渭分明地分在上下兩側(cè),隔開一道蜿蜒如河流的空隙。
那條河,就那般隔開了他與她。
那一日,汴水兩岸,美人如云。唯獨當(dāng)他第一眼望見她提裙涉岸的模樣,手中的《南華經(jīng)》便再也無心去翻,而夾于卷冊中央的金釵溫柔入掌。
一位著月白金絲繡裙的少女沿著長堤,緩緩而至。她肌若瑩雪,發(fā)如烏瀑,雙瞳剪水,懷中抱著伏羲琴,每每移步,玉綠琴穗便如同三月嫩柳輕輕搖晃,晃出春光萬縷。
而然,他未曾料想,那是第一眼,卻也是最后一望。
他深知,義父蔡京依仗圣寵屢次陷種師道于不義,而圣上賜婚,本意也不過是借他監(jiān)視西北軍情,他本非是她良人。
此后,國破家亡,二帝陷于五國城,為侍奉二帝,他又不得不茍且偷生,娶金國女子為妻,背棄婚約……
經(jīng)歷萬般磨難,極樂引處,伏羲終于托夢對他說:最后一世,若修伏羲大道,須舍前世今生。如何前程,還需墨童自行斟酌。
“小風(fēng)!”
不知何時,初離已站在了他的身后,抱臂胸前,“來一局?三個月了,老子就不信破不了此殘局!”
***
步入挽風(fēng)樓,巨大的山屏一如既往橫亙于眼前。一別三月,山澗花樹越發(fā)豐茂。修靈則小心翼翼轉(zhuǎn)入屏后,未見有人,遙望臺階,輕騰上了二重。
第二重樓閣乃琴尊居室。琴狀床榻纖塵不染,懸掩著云紋簾幔,倚著偌大的象眼朱窗。窗外,墨竹瀟瀟,清泉冷冷,盡染上了薄云,緲緲茫茫。
書簏條幾擺著各類琴操典籍,其中不乏累累竹簡,不知存了經(jīng)年。案上,一疊手書字跡蒼遒,筆鋒旋暢,甚為引人注目。
作為宋徽宗的御用墨童,蔡硯幼年便得圣上賞識,不僅仿得一手惟妙惟肖的瘦金體,還悟得其中精髓,反其道而獨創(chuàng)“環(huán)玉書”。
環(huán)玉書圓潤飽滿,筆勢磅礴,引得圣上嘖嘖稱奇,竟將二人字體并稱“金瘦玉肥”。至此,人盡皆知的墨郎蔡硯又得了“玉面郎君”的美名,惹得坊間春閨騷動不已。
修靈則躡手捧起其中一頁。其上盡是天書般看不懂的文字。但撇捺之間,確有七八分環(huán)玉其味。
果然,他就是蔡硯。
正盯著墨跡發(fā)呆,窗外,忽地飄來風(fēng)盡歌的話音,“看夠了么?看夠了便上來。你師父在本尊這里?!?p> 趕緊擱下手書,修靈則三步并作兩步騰上頂重高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