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之南，便是伏羲。
從雁背極目望去，平云高岫，長河凈空之處，浩然高聳的天虞山映入眼簾。
伴著一聲悠長而歡悅的雁鳴，金雁盤旋而下，隨著勁風俯沖而去。
青蔥山景愈發(fā)清晰：林野繁茂，涓流盤錯，清樸雅然的竹籬茅舍隱隱若現(xiàn)，點綴其中。崖頂飛瀑磅礴直下，紫煙翻滾，直抵谷壑。亭閣累榭巧奪天工，浮于天水相接處。
金雁落足在一座恍若九霄仙宮的三重高樓旁，樓曰：挽風。
修靈則仰著頭，出神地望著眼前樓宇，畫棟之上繪著伏羲制琴的典故：伏羲見鳳集于桐，乃象其形，削桐制以為琴。拙樸自然的神人姿色飛揚。
初離立在一旁，神色傲然：“伏羲琴門，崇尚自然之道，天地和諧，弟子們也最是質(zhì)樸溫良。”他探頭往大門里瞅了兩眼，“我?guī)阋姷那僮穑院蠡蛟S就是你的師尊——”
“師尊？”修靈則愣了一愣，“我何時說要認他作師父了？”
初離頓時語塞，“難道你不想做琴師？丫頭，我瞧你骨骼清奇，獨具靈根，是塊習琴的好材料！能拜琴尊為師，是多少人求不來的機緣？再說我都替你打點好了……”
眼瞧盛情難卻，修靈則思忖片刻，以為學點技藝防身也好，才點頭，“既如此，我就給你個面子！”說著，邁進了挽風樓。
***
嘿，這丫頭還真不客氣！
山風襲人，甚是令人神清氣爽。初離撓了撓頭，擇崖邊一處盤膝而坐，吐納著天地靈氣靜候佳音。身旁，兩柄青峰閃耀的寶劍，隨著他的呼吸，亦發(fā)出一強一弱的光芒。
望著天邊一絲霞色，他忽而憶起公孫長琴與他的擅自約定，甚是覺得無理取鬧，但又生怕這位乖僻琴尊一時興起真的到伏羲來攪風弄云，便傳音教風盡歌不要拋頭露面。
此外，他還有一番篤定的盤算。
在穹宇之洲，所有人都知道，伏羲琴尊甚愛“撿”親傳弟子。
譬如大弟子是戰(zhàn)場死人堆里挖出來的；二弟子是在狼窩里發(fā)現(xiàn)的；三弟子原是街上流浪乞兒；四弟子則是大浪淘沙淘著的，被發(fā)現(xiàn)時，褲襠里還藏著半盅流沙金……
凡撿來的，別人當作破爛，他卻以廢為寶。
所以，初離認定，依風盡歌護犢子的秉性，若肯收修靈則為徒，屆時就算公孫長琴把天虞山給拆了，也未必能把人搶走。
***
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
底樓廳堂，陳設素雅，極盡高古，卻空無一人。唯有一橫長屏置于眼前，其上繪著天虞山的絕美景致，將屏中人掩映在群山峻嶺之中。
修靈則舉目四望，終于窺見了一個山高的人影。
“請問，尊上是風盡歌嗎？”
斜影似是佝僂著背，“聽初離說，你要拜本尊為師，那就讓本尊看看，你有沒有習琴的天賦?！?p> 噫？明明只是隔著一扇屏，那聲音卻真似從遠山深處蕩來，飄飄然，悠悠然，辨不清其真色。
轉(zhuǎn)瞬間，琴桌、琴椅及一床伏羲式琴，呈現(xiàn)在修靈則的面前。
“不會沒關系。琴就在你面前，你只需撥弄琴弦，依你喜歡的方式奏出聲響即可?！?p> 修靈則已很久很久沒有奏過琴了，此世唯一近身見過、摸過的琴也只有秦雨霂的那床洗凡。
從前，她也常常撫琴，甚至常常于西北軍營中奏琴給將士們聽。
“音正，則士氣正；士氣正，則天下正！”種師道對眾將如此訓誡，鼓舞士氣。
時日漸長，琴音于潛移默化中既提高了軍隊神氣，又鞏固了袍澤之誼。甚至因此引來皇上巡邊，讓頗愛操琴的趙佶高興壞了，對種靈兒夸贊不已。圣旨賜婚，就在那時。
因此，她本就極擅彈琴，也極鐘愛琴。
可最終，天下最擅琴之臣殺了她，最愛琴之君亡了國！
突然，一陣風掃在了她的臉頰上，好似有人用扇撲了一撲。
修靈則頓時回神，于琴桌前坐下，垂眸凝神，抬臂落指。她凝視著山屏幽幽景色，隨手撫出了一段記憶中的旋律。
這是相思曲，是她自己作的。因上巳與蔡硯兩岸相望，約定若得了他的金釵，便畫舫同游，便譜了想象中的景致。
蘋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1）
山屏間，余音蕩漾，斜影搖曳，竟兀自化出了她所奏的情景。
曲畢許久，才傳來風盡歌欲言又止的沉吟，“原來會彈琴。不過，你的琴音毫無天地元氣，所彈的旋律，……牛頭不對馬嘴，并不適合本派。你走吧?！?p> 修靈則并不意外，畢竟異世而處，對琴樂的標準可能不同。她雖有些沮喪，但也并不因此執(zhí)著，對著山屏欠身行了禮，轉(zhuǎn)身出了門。
斜影由群山中現(xiàn)出真身，帶起一陣風，吹得林葉梭梭作響。
也不過十二三的溫潤少年，摩挲著腰間美玉，宛若遠岱的雙眉微微蹙著，眸色生出了幾分迷離，“是她？”
***
挽風樓前，初離正迎風舞劍打發(fā)時間，念念有詞：“小風啊，這回你得謝謝我了吧？！給你撿了個如此優(yōu)秀的徒兒。要是你不收她，我就一劍劈死你——一劍不成，就兩劍！”
只聞“嘩嘩”兩聲，無邊落木蕭蕭下，零落紛亂的葉噼啪飄飛四散。
一聲叫喚傳來。原來是修靈則，被落葉撲了一臉，差點又被劍風掀翻在地。初離大步上前替她揀著身上的葉片，察言觀色道：“不會吧？他沒收你？！”
修靈則搖了搖頭，“沒有。琴尊說我的琴音毫無天地元氣，而且旋律也有問題……”
“你會彈琴？！”初離目瞪口呆，“你不是說你從未出過楓林晚，沒習過琴嗎？”
“上次看霂姐姐彈琴，就順便記下了。”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修靈則只能瞎諏。
不過看一看，就能學會彈琴？！這分明就是天賦異稟，天生的琴才??！
初離頗為激動，但更為氣惱。一拍大腿，啐道：“這風盡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轉(zhuǎn)了幾圈腦袋，盯著修靈則上下看了又看，琢磨了一會兒，“難不成，……難不成是因為你是我撿來的，讓他覺得忒沒面子？”
如此一想，茅塞頓開。猛然在修靈則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定是如此！你等著，小叔這就替你去討個公道！”
一衣昭昭
1.取自琴曲《鶴沖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