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英,你真想好了?”
“嗯?!?p> “你看看那個張世濤,你看他受的那個打擊,這望鄉(xiāng)臺還不如不來呢。你說陽世有什么好的?。磕憔头堑谩敝x居歡一邊走著,一邊絮絮叨叨地對范其英說著。
“你別多說了。反正陽世的人和事你也看不懂。”
“我是看不懂。但是那張世濤的家人吵成那樣,夠難看的。你看那張世濤現(xiàn)在:頹廢、迷惘、失望……你說你好好的無常當著,你是怎么想的——”
“你不覺得這日子,一天天的都是無意義的重復嗎?我們無常,就是一群工具鬼,沒有目的的奴隸,每天只會把死魂從陽界搬來冥界,我們到底為了什么?嗯?”范其英的語氣既急且厲。
“你又胡說?活在陽世就有意義?整天吃吃睡睡,為錢或者其他什么東西奔波一輩子,短短幾十年,早晚消散得一干二凈。來到冥界,也早晚要消散,在消散前還要感慨著:我在陽世白活了啊……這就有意義?你是覺得這樣活比無常活得好,活得自在?”
范其英轉(zhuǎn)身站到謝居歡的面前,語氣更加激動起來:“你意思是活人活得比鬼還卑賤?你怎么知道?你這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是活人,你沒有體驗過,你活著時的記憶都沒了,你沒資格說這種話?!?p> 謝居歡見他太為激動,于是把手搭在老伙計的小臂上,柔聲說道:
“其英啊,我不是說哪個好。這活人和死魂,完全在兩個世界,不管哪個好,都無法再共處共通了。就像我們無常,我們已經(jīng)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我們在冥界,活人在陽界,各司其職各安天命就行了,強行逆轉(zhuǎn)陰陽,偷天換日,一定會出岔子的。你就聽我一句吧……”
范其英聽著謝居歡的話,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拍了拍謝居歡的手背,看了著不遠處熱鬧的鬼市,背過身去蹲到了路邊,說道:“好,我考慮一下?!彼粗愤叺碾s草,以及從草葉上散發(fā)出并慢慢飄逸到空間中的微弱能量,好似塵埃一般的能量,在冥界沒有自然風的空間中跳著舞,打著滾,慢慢飛到半空中,消失不見了。它們會像陽世植物葉片從氣孔中逸散的水蒸氣一樣,慢慢充斥到附近的空間中,也可能成為天空中云霧的一部分,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冥界的時間流速比陽世快,但能量的流轉(zhuǎn)卻比陽世的物質(zhì)循環(huán)慢得多。一快一慢,使得冥界的死魂常常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錯亂感。
無常是不會有什么錯亂感的,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冥界。范其英此時卻感到自己仿佛產(chǎn)生了一種錯亂感,他感到自己心中焦躁不安,對冥界的時間和能量難以忍受。他甚至感覺自己好像與那張世濤一樣,是一個剛剛來到冥界的魂靈。他突然站起身子說道:“我決定了。你如果不愿意陪我,我就自己一個人去。”
說完,他便催動魂力,一閃身便飛入了那鬼市之中。謝居歡嘆了口氣,也緊隨其后飛了過去,喊道:“我跟你去,我告訴你在哪……”
兩人從鬼市中呼嘯而過,卷起的能量風吹得許多弱小的鬼魂東倒西歪。一個干巴巴的小鬼用力聚攏著自己的靈魂,罵罵咧咧地對身旁的鬼魂說道:“就知道恃強凌弱,欺壓我們這些小鬼百姓。啊呸,我猜就是什么小小無常牛頭馬面,還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呢,橫沖直撞的……”
謝居歡飛到范其英的前面,把他拉住了說:“你慢點兒,別人都有意見了。馬上到了,你跟著我?!?p> 范其英了點了點頭,放滿了速度,鬼市中的情形,也清清楚楚地映入了他的眼中。那鬼市是開在通往山頂?shù)拇舐放蚤_辟出來的小路上的,其中有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鬼魂,也有著各種各樣的買賣,賣酒的,賣藥的,賣法器的,賣冥界自產(chǎn)的材料的,甚至還有買賣靈魂能量的……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這熱鬧的鬼市,并不是范其英的目的地。謝居歡領著他穿過了這條路之后,又穿過了一條模糊的荒徑,差不多快繞到另一面山坡上時,山間的云霧突然變得極其濃厚,而荒徑也走到了盡頭。在荒徑盡頭一旁的山坡上,有一個半橢圓形的洞穴,洞中一陣陣地發(fā)出深紫色的光芒,連靠近洞門的洞壁都好像要被這光染成深紫色。
謝居歡停下來,對范其英說:“我們到了?!?p> 范其英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都沒看見。那紫色的光,像是洞中有一個修為高深的大魂所發(fā)出的。
“其英,這里,只能你自己進去,我只能陪你到這。至于里面什么樣,我也不清楚。而且,這鬼地方中的鬼地方,也不是有求必應的,你可能進去之后什么也拿不到。我在外面等你,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兒,我都在外面等你。”謝居歡說。
范其英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萬一出事,我也沒什么遺囑。只是這幾年我攢的錢,你看著處理;勾魂之職,你便換個新搭檔繼續(xù)吧?!闭f完,不容謝居歡答話,轉(zhuǎn)身走入了那洞中。
洞穴很深,范其英冒黑走了十幾步之后,來到了一個關隘,洞壁左右兩邊有兩個貌似燈盞一般的東西,左邊的燈盞上放著一塊藍幽幽的固體靈魂能量,右邊的燈盞上放著一個小鬼,比燈焰大不了多少,沒有雙腿,懸在半空,一副西方國家動畫片中的鬼魂模樣。它伸出一只胳膊攔住了范其英,手掌看上去肉乎乎的,手指也模糊不可辨認。范其英站定之后,那迷你鬼魂便催動魂力,從他面前的那一坨能量中抽取了一絲,用奇妙的手法在半空中將這絲能量凝結(jié)成了一張薄薄的藍色面具,這面具自動懸浮且附著到了范其英的臉上。
范其英感到自己的鬼視、鬼聽和鬼感減弱了一些,但并無大礙,于是繼續(xù)向前走去。又是十幾步之后,他看到了盡頭,在盡頭的那邊,是一個空間極大的穴室,穴室中還有著綽約的人影。
范其英走進其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二十幾名不弱的鬼魂站在里面了,每人臉上都戴著一個薄薄的藍色面具遮蓋著面容,每人面具上的黑色圖案都不相同,而且都在緩慢地變幻著。范其英有點好奇自己的面具上是什么圖案,但這面具并不在自己的能量感應范圍之內(nèi),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發(fā)著藍光。
所有鬼魂,包括范其英,都在一種緊張而凝重的氣氛中站立著,沒人敢說話。他們也不知站立了多久,也不知在此期間是否來了新的鬼魂,但終于,一個聲音在半空響起了:
“面具改為紫色的,留下。其他人,可請離去?!?p> 范其英感覺時間仿佛停滯了,他扭頭看著在場的所有人,一片藍色,沒有人轉(zhuǎn)為紫色。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在看著他的臉——他也感覺到了,他自己臉上的藍光,已經(jīng)變?yōu)榱俗仙墓饷ⅰ?p> 所有的藍色面具都慢慢退了出去,離開了。這時范其英才發(fā)現(xiàn),還有兩個剛剛不知站在什么角落的鬼魂,與他一樣,面具也轉(zhuǎn)為了紫色。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接下來,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命令他們走進面前洞壁上開鑿出的**室中。
三人面前各有一個**室。范其英走了進去,那穴室的大小大概只能放得下一張八仙桌,高度讓范其英必須微微彎腰低頭,不然就得運力壓縮自己的靈魂能量體積了。進入穴室后的右手邊,站立著一尊雕琢簡陋、似土似石的人像,面部只有眉毛和鼻子,沒有耳朵、眼睛和嘴,脖子下的身軀,更是簡陋,使人無法看出他的手腳,也不知是藏在了寬大的袍子下,還是并未雕琢。當然,這人像,也可能是像是一尊人像般的鬼魂,因為范其英見過類似的鬼魂。但現(xiàn)在,他確搞不清楚這是個什么東西。
“你是何人?為何而來?”這石像中響起了這樣的話語,語氣聽起來很是祥和淡泊。
“在下金陵城黑無常,范華,字其英。想求一道能入陽世的分魂?!狈镀溆⑾蛑竦姆较蚬笆终f道。
那石像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剛剛的篩選,乃是魂力檢驗。你的魂力充沛,掌控力也不俗,能夠達到掌控分魂而不傷本魂的境界,因此可以拿到分魂。但若入陽世,需為你的分魂尋一具肉身居所,此事要看緣法,你且稍待片刻?!?p> 范其英點了點頭,但那石像的聲音很快又響了起來:“你乃黑無常,屬陰,我已為你尋到一具男身,位于瑯琊地界。此人名為魏恕,因意外受傷,傷了肉身的大腦,三魂之中,爽靈魂已居無定所,飄散而去,胎光魂與幽精魂也變得虛弱無比,成為了陽世人口中的植物人。我可給你爽靈魂分魂一道,胎光魂與幽精魂各自半道,與肉身的原魂重新組合。你只需將本魂分出一縷魂絲,將你的無常本魂與陽世分魂相互連接即可?!?p> “請問,我需要付出何等代價?我怕我辦不到你的要求?!狈镀溆柕?。
那石像慢慢說道:“分魂與肉身若無恙,陽世一月之后再來此地,我會告訴你,你需要為我做些什么。放心,不會讓你去辦那絕無可能辦到之事,不過,也并不簡單,希望你能有不怕煙消云散的勇氣。”
范其英的聲音堅定而明朗:“我已有付出一切的覺悟,還請傳我分魂?!?p> 那石像聞言,從胸口處慢慢逸散出三團能量來,一大二小,各自閃爍著不同的光芒,那光芒就像來自陽世的生命,與冥界的魂能格格不入。接著,石像念起了口訣,傳授范其英那能隔陰陽二界的特殊魂絲功法,讓范其英成功將魂絲插入了那三團能量之中。范其英催動魂力,三團能量在自己的意念操控下,融為一團,變成了一個小范其英。他感受到這新魂中的爽靈魂和幽精魂純潔無比,沒有任何記憶和情感留存,如同一張白紙,行動全由范其英控制。也就是說,有了這玄妙的魂絲,這分魂就像范其英身體的一部分。
石像的眉心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蟲洞,并且說道:“這蟲洞直通忘川河,你過去之后,要躲開孟氏家族,從奈河橋下離開冥界,去往陽世?!蓖瑫r,一點藍色的光芒從石像中飛出,落到小范其英的手上,樣子與無常勾魂時的尋魂箭極其相似,只是小了許多,光芒也不是紫色,而是藍色。
“此箭可幫你尋到魏恕的肉身,速去,速去……”
小范其英緊握那小小的藍色羽箭,身形一扭,化為一縷能量進入了那小小的的蟲洞口,在小范其英進入之后,那蟲洞便關閉了。范其英的本魂呆立穴室之中,通過那奇特魂絲能夠感受到在空間隧洞中的分魂,于是對石像躬身抱拳言謝,只是那石像仿佛突然變?yōu)榱怂牢?,再也不說話了。
本魂退出了**室,從外部長長洞穴走出來,看見等在洞口的謝居歡,與他說了句“成了”,兩人便一起離開了望鄉(xiāng)臺,飛返了金陵城。那一道分魂,則在那狹窄奇特的時空隧洞中,翻滾著,飛舞著。
小范其英很快來到了時空隧洞的盡頭,他的整個魂體一脫離另一端的出口,便感覺到了通體的寒冷。他已經(jīng)在忘川河中了。忘川河水乃是至陰的冥界能量凝結(jié)而成,一般的魂體難以在其中正常游動,潛泳則更是艱難。只有冥界的原住民——孟氏家族的族人,才能在忘川河中深潛,在淺層河床尋找各種天材地寶,包括那孟婆湯的主料,具有濯洗記憶功能的“鮫淚”。
他掙扎著,奮力向水面游去,還好這個蟲洞的落點離岸邊極近,他在上半身探出水面之后,又奮力劃了幾下水,便夠到了忘川河的河岸。他用力扒著身前的巖石,狼狽地爬上了岸,并且偷偷轉(zhuǎn)頭看了看。遠處,有幾個孟氏家族的族人從水面上飛躍而出,有男有女,身形健美,身上特殊的衣料使他們未沾一滴忘川河的河水。上了河岸之后,他們把手里拿著的東西放到一處,又縱身一躍,跳入了水中。
巨大的奈何橋就在眼前了,他能清楚地看見橋身的石頭與石頭間的接縫,以及那接縫中長出的青苔。他上的方向是對的,這邊岸邊的奈何橋的一端,剛好插在一個通往陽世的空間壁障蟲洞中。范其英彎著腰,躡手躡腳地向著奈何橋走去,然后從橋下露出的那道極小的縫隙中,化為一縷能量鉆了過去。臨走時,他回望了一眼那些孟氏家族的族人: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偷渡的小范其英。
范其英大腦一片空白,因為這白紙一般的新生靈魂根本不知道何為緊張。奈何橋這邊的蟲洞隧道與黃泉路不同,黃泉路是凄苦、無聊而漫長的平坦大道,奈何橋的另一邊,則是沒有前后上下之分的跳脫的空間。范其英極其容易地跳了幾跳,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陽界了。
陽界的這一天是陰天,沉悶的七月午后。范其英看著藍色羽箭在手中滴溜溜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后朝向了一個方向,便向著這個方向飛了過去。他好奇地觀望著這陽世的一切,仿佛自己第一次來到這里一般。他穿梭過樹林,飛越過小河,掠過農(nóng)田,來到城市,懸浮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的上空,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他一邊看著這一切,一邊順著羽箭指引的方向飛著。最終,他在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找到了魏恕。
藍色的羽箭閃爍了一下,便消散了。病房里,那名叫魏恕的年輕人,躺在床上,身上插著這樣那樣的管子,臉上還戴著一個透明的罩子。范其英慢慢地飄了過去,好奇地看了看他的臉。魏恕是一個長相干凈的男孩,若不是變成了植物人,微微一笑可稱得上陽光帥氣。這是后話了,范其英這空白靈魂是無法評判一個人的長相的,他僅僅帶著一點難以言喻的高興,便直接進入了魏恕的身體。
他找到了魏恕那殘缺的胎光和幽精,慢慢與之融合了。隨后,這新生的三魂,也慢慢與這具身體融合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自己靈魂的外殼,如同大河匯入大江,大江奔入大海;如同兩塊拼圖完美的接合;如同……當然,這對他來說完全是嶄新的體驗,他已無法從那充滿死靈的冥界的無常的工作中,借鑒任何經(jīng)驗,用于這屬于活人的陽界的青年的全新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