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回轉(zhuǎn),過潼城而未入,李玄只是路過時淡淡的看了一眼城門,沒有留戀。
官道通向內(nèi)陸,兵患遠在身后,葉蕓兒的興致,慢慢的又開始高漲了起來。但凡路過一城一鎮(zhèn),葉蕓兒都要去游覽一番,有李玄陪她說話,有狄遜打點起居,真是好不愜意。
過江州要途經(jīng)五真湖七里坡,馬車上少女扇著團扇,有些煩躁道:“這才幾月,怎么江州就這樣熱?”
初夏的潼城和草原,早晚甚至還有些清寒,但到了內(nèi)陸,從江州開始,暑氣便逐漸顯露,李玄提馬靠近車窗,拿出一只在泉水中冰透了的桃子,道:“吃個桃子解解暑氣罷?!?p> 少女有些驚喜,雙手捧過,細細品嘗,對李玄眨了眨眼睛。李玄一笑,又摸出一個小得多的桃子來,示意自己也有的吃。
“走了這幾天,你總也該跟我說說咱們這是要去哪吧?”李玄一邊吃著桃子一邊問道。
冰涼的汁水在口中化開,消解著初夏忽然躁動的火熱,葉蕓兒閉眼細細體味,舒適的嘆了一口氣,道:“現(xiàn)在說給你倒也沒什么了,我們這是要回家去?!?p> “回家?”李玄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可知大唐修者,門閥派系眾多,其中以誰為首?”
李玄搖了搖頭。
“千年前,太祖在岳華山登高一呼,天下從者如云,自此起兵,歷時三十二年一統(tǒng)大荒大部,分封六國諸侯,定鼎乾坤?!?p> “我中南李氏大唐是為天子鎮(zhèn)守之地,位居宇內(nèi)九五正位,是為中央之國。太祖皇帝曾經(jīng)學(xué)藝有成的師門,便被尊為一國之圣宗?!?p> “大唐圣宗,一國修者門閥之首,上體天聽,下安四野,領(lǐng)袖萬千修者,名曰天下樓,那里,便是我家了。”
“一國圣宗”“大唐修者第一宗門”“天下樓”這些詞匯都是李玄生平第一次聽到,但并不妨礙他理解這其中所代表的意義。
經(jīng)過草原上大河畔的戰(zhàn)斗,李玄清楚的知道就算同是修者,天資不同、門派之別也分三六九等,強者如顧洪熙等人,早就走在了世間前列,弱者如那些野路子修者,甚至境界突破都要靠運氣,高一層境界的力量如何運用都完全不懂。
他想修行,非常非常的想,想到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但是曾經(jīng)他沒有任何頭緒,欲入其門而不得途徑。所以他只能選擇在邊城積累功勛,或者被軍中修者發(fā)掘,或者積累足夠的勛銀日后走訪天下名山大川尋訪修者。但其實與其說這是笨辦法,不如說這就是無頭蒼蠅亂撞罷了。
但是恰好那天潼城來了葉蕓兒,恰好那天他在城外樹林做了一回獵人,恰好那天他又一次拒絕了郭三全,恰好那天他在街上看到了這個笑意盈盈的綠裙少女。
恰好有時便是正正好,有天下樓當(dāng)今樓主的女兒引薦,即便不能拜入樓主座下,單這份際遇,便有無數(shù)門派為你敞開大門,若能得樓主點評一二,便做得天下名流的座上賓了。就算是狄遜那夜在大河畔對李玄說的話傳出去,也注定他此后修途必然一片光明。
這一刻,李玄才真切的明白,自己是抓到了一個多么大的機遇,又遇到了怎樣的貴人。他在馬上鄭重對狄遜和葉蕓兒一禮。狄遜沒說什么,老神在在的瞇著眼趕著車,葉蕓兒卻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你吧,哪里都好,就是有時同我二師兄一般,有些迂氣?!?p> 李玄莞爾,雖然葉蕓兒嘴上怪罪,但是一路來處處維護,幾次為自己說話他都是看到了的,那些淡淡的關(guān)懷也讓人心中微暖。
“你看?!比~蕓兒一指前方翠峰之間透出的半道彩虹,“那邊便是五真湖?!?p> 狄遜會意,趕著馬車到了山道下緩緩?fù)W ?p> “三師兄你在這里歇歇,我們?nèi)ダ锩媲魄?。”葉蕓兒跳下車來,丟下手中的團扇,挽起袖子露出兩截白皙清透的小臂,捉住李玄的手便往山道上跑。
“等等,我栓了馬?!崩钚傁埋R來,被她扯得踉蹌。
“別婆婆媽媽,有三師兄在呢,快走?!鄙倥ξ乩脚茉娇?。
五真湖地處江州丘陵山區(qū),山不高,但低矮丘陵重巒疊嶂、郁郁蔥蔥,另有一番韻味。兩人循著天上若隱若現(xiàn)的彩虹自山道間翻越了幾座小丘,便看到前方一湖碧波,遠處翠峰高聳,一道瀑布掛在峰頂,注入湖中。
“那邊山丘便是七里坡,那道瀑布而今人稱開鏡門?!比~蕓兒小手一點,笑瞇瞇道。
“開鏡門?”
“不錯,那里相傳是我朝太祖初入修途時修行之處,太祖皇帝在瀑布下冥想十二天,一朝開悟,觀心無礙,成開鏡境?!鄙倥b指遠處,“你看那瀑布之下,是否有人?”
手搭涼棚,李玄極目望去,果然瀑布下水簾中似乎有幾個人影。
“他們是做什么的?”
“這瀑布叫做開鏡門,他們便都是慕名而來的準(zhǔn)修者,想要借太祖皇帝開悟之地,鯉魚躍龍門,晉入開鏡的?!?p> 搓了搓手指,李玄問道:“開鏡很難嗎?”
葉蕓兒轉(zhuǎn)過頭,看著少年微微蒼白又有些削瘦的側(cè)顏,睫毛微微顫動:“要看對誰吧,太祖皇帝開悟用了十二天,堪稱史上第一,可我開鏡也只用了二十天,爹爹說,我這個速度也不錯了,所以我不覺得多難。但是,這世間多少人修行半生,也只為開鏡一刻,千百個人里能有一個開悟已經(jīng)算是很好了?!?p> 點點頭,李玄握了握拳,沒來由心中有些打鼓。
是啊,千百人也許才有一人開悟,憑什么這個人一定就是你呢?
這世界上的好運,沒道理一定會眷顧你,就像那么多天災(zāi)人禍也不一定會落到你頭上而已。
終究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還都是普普通通的蕓蕓眾生,既沒有上天的眷顧也沒有命運的捉弄。
“那要怎樣才能開鏡呢?”李玄還是忍不住問道。
“就知道你會忍不住?!比~蕓兒抬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要開鏡是有個前提,你得先開神庭,不然今生今世都沒什么機會開鏡。”
“開神庭?那是什么?”李玄撓撓頭,有些迷茫。
“天下修者統(tǒng)稱靈修。然而何為靈修?靈修,修的便是靈息!天人有感,生而為靈,靈伏內(nèi)海,與日月同德,吐納之氣,就是靈息。靈修,修的便是這縹緲的靈息?!?p> “靈息不從外來,而來自于內(nèi)。人者,萬物之靈長,世界之主宰。故此,人人都生而有靈。那么開神庭就是打開眉心神庭慧眼,看到存乎于內(nèi)的靈息,只有看得到自己的靈息,才能嘗試調(diào)動,才能有望開鏡。”
“每個修者都只有開鏡之后,能夠完全調(diào)動自己的靈息,做到靈息加身,才算是真正的踏上了修途。你嘛,現(xiàn)在還差得遠,什么時候開了神庭,再說吧。”
葉蕓兒柔軟的指尖,輕輕點在李玄的眉間,面有得色。
“原來是這樣?!崩钚降谝淮瘟私獾皆瓉硇扌羞€有這許多講究,心中對修者的神秘印象少了幾分,期待又多了幾分,“那你開鏡只用了二十天,難道是……”
“沒錯,本大小姐就是這么出色!”葉蕓兒揚起下巴頗有得色,“我十四歲開神庭,見靈息二十天,便開鏡了,雖然我爹說我還算不錯,不過我可知道,當(dāng)今世上也沒幾個比我快的。”
一朝神庭慧眼初開,一月不足,就能開鏡,李玄心中震動,從葉蕓兒口中,他已然知道了修行的艱辛,世間修者茫茫,多少人半生熬煉,也不過是為了開鏡,要說人與人天資的差異,大抵便是這樣了。
看著瀑布下苦修的人影,李玄緩緩道:“我就連開神庭都還沒達到,怎么你會愿意為我引薦,讓我拜入當(dāng)朝圣宗?”
“因為,你有一顆開鏡必須的心?!比~蕓兒語氣罕見的鄭重了些,她伸手很自然的理了理李玄的領(lǐng)口,“我與師兄他們游歷了半個大唐,也見過天資卓著之人,更有心性上佳之輩,但是他們都不及你有趣。”
“有趣?這和開鏡有什么關(guān)系?”李玄有些摸不著頭腦。
“理論上,人人皆可修行。然而真正能踏上修途的,終究是少數(shù),或者資質(zhì)絕佳,或者心無雜念。但我爹爹曾對我說,若能在修途之上走得遠的人,卻要有趣?!?p> “有趣有很多種,在我理解,便是與眾不同。”兩人漫步湖邊樹蔭下,少女認真地說道。
“我算是……有趣?”對于葉蕓兒的說法,李玄實在有些轉(zhuǎn)不過彎。
“我大唐歷來入伍者待遇豐厚,立有功勛者,還能步進升遷,封妻蔭子。而你,邊城殺敵,得城守青睞,甚至愿意為你保舉,居然不為所動,將功勛折算成勛銀,卻又斤斤計較,若說你想建功立業(yè),我看不像;若說你想發(fā)財,可何至于做這種危險的行當(dāng)。所以,我覺得你有趣?!?p> “一介白身,敢同一城城守當(dāng)面爭論,地位之差,有若云泥之別,而你能以平常心處之,我覺得你有趣。”
“城守衙門,面對修者刺殺,你能無畏出手,卻不魯莽沖動,進退有度,謀定后動,這也是有趣?!?p> “大河畔夜戰(zhàn),以一敵五,居然給你生生把五名修者壓制在十五步之外,最后一死一傷,我生平僅見,這便是有趣。”
“最后,李小玄,你這人有點迂氣,我瞧得出你很倔,不過,我覺得,這很有趣!”說到最后葉蕓兒忽然笑了。
“我,我還是不大明白。”李玄越發(fā)糊涂了,撓了撓頭。
“你不用明白。”少女用手指卷著自己的發(fā)梢,背過身對著李玄道,“我說了,你是一定要做我小師弟的,我說你有趣便是有趣!”
“還有,就算你做不成我的小師弟,你給我記住,這輩子你也不能做別人的小師弟!”
五真湖畔,少女的話,可能很多年后,會有人慢慢回味,但此刻,天上地下,都是初夏的歡欣蓬勃。
喬治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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