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安司然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燕儇坐在一旁寫字。她最欣賞王羲之的《曹蛾碑》,安司然送給她這份《曹娥碑》真跡絹本,她每天都要很認真的臨五六張。兩人靜靜的各自干著手頭的事情,屋中流動著閑適恬淡的氣息。夕陽已向窗上涂抹一層鮮紅,燕儇擱了筆,走過來給自己換了杯茶,又給安司然也換了一杯,他接了茶杯,握住她的手,唇邊含笑,眼角堆情,只看著她笑。
燕儇不好意思的低了頭,天真的臉龐攙進了少女最初的嬌羞,顯得她更加動人了。她推了推他的手,他卻握得更緊一些,這時,忽聽窗外問道:“三弟在屋里沒有?”
安司然聞聽,在窗眼內(nèi)望外一看,果然是大哥安司墨,因說道:“大哥,快進來罷?!彼焖俚脑谘噘氐氖直成嫌H了一下,看見安司墨進來才將她放開,微笑著立起身來。
安司墨看到燕儇笑了笑,見安司然面上有些青傷,便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過來瞧一瞧你?!?p> 安司然笑道:“沒大礙,就是前幾天打圍教兔鶻捎一翅膀。”
兄弟二人正說著,侍劍和雪鶯端著一架銀制的小天平和膳品中所需的米糧肉菜果品進來,放到一旁的桌上。
燕儇坐到桌旁,用天平分別稱出適量的糯米、栗子、蓮子、紅棗、冰糖——一份粥的料;又稱出適量的南瓜泥、豬肉泥、香菇、面粉——一份梅花蒸餃;牛奶、香蕉泥、細砂糖、雞蛋——一小碗香蕉雞蛋羹;絲瓜、枸杞——一份枸杞炒絲瓜;豆腐皮、肉餡——紅燒豆腐皮包肉。
安司墨在一旁笑道:“這些雜事吩咐丫頭們辦就是了。”
燕儇說:“三哥傷了,如今喝著藥湯,膳食格外需要精心,要清淡還要能養(yǎng)人但又不至于鮮肥,免招脾胃受損。”
安司墨贊嘆道:“儇兒真是心思細膩啊。”他說著話瞧了安司然一眼,安司然眼睛只看著燕儇,滿眼的溫柔笑意。
安司墨以拳掩嘴,輕咳了兩聲,安司然這才回過神,臉上一紅,笑了笑。
閑處光陰易過。
夕陽余暉斜照在蒼茫的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輪廓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
梳洗完畢的燕儇,出神地對著鏡內(nèi)面影。面如皓月,燦若玫瑰,艷如桃李。她不由得對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這時,鏡子里又進來一張細眉細眼瓜子臉,是雪鶯。她從首飾箱里取出一副極細膩勻稱,看上去極其白,白得純粹,白得透明,亮得耀眼的白玉環(huán),奉給燕儇。
燕儇接過珠環(huán)邊戴邊問:“紫雁今晨有些鼻塞聲重,找大夫給瞧過了嗎?”
“大夫說是傷風(fēng)。紫雁知道了,說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不過來伏侍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郡主的身子要緊的?!毖L仍望著鏡中。
燕儇點點頭,說:“讓她安心的養(yǎng)著,不用著急過來?!?p> “是?!?p> 雪鶯又說:“郡主,十二王爺來了,三爺讓侍劍過來說他晚一些時候再過來看你。”
在“望星水榭”面水的一側(cè),安司然與永禹下棋。
白玉黑玉棋子敲擊出清脆動聽的聲響,水面風(fēng)動。
永禹棋法出奇,又常常出一些異想不到也沒見過的怪著,使安司然難以應(yīng)付,不得不集中精力,用心來戰(zhàn)。
氣氛很是寧謐,除了棋子響,仿佛再沒有其它聲音。
安司然好像不愿破壞這種恬靜,說話聲音很輕很輕:“聽說,沃克國王遞了國書來,要與我國聯(lián)姻,皇上已經(jīng)決定讓你與那沃克國世女……”
永禹團著幾顆黑子在手心里,“哦!”他的聲音也很小,似有若無。伸手慢慢拈起黑子,慢慢放下棋盤,棋子“叮當”,在寂靜中格外響亮。
“沃克國世女是要承襲王位的,肯定不會嫁到咱們這兒……”安司然拈著一顆白子,想了想,點在一個星位上,“這豈不是要你……”他看了永禹一眼,欲言又止。
永禹下一粒子,依然小聲,說道:“叫吃?!彼咽中睦镂盏冒l(fā)熱的黑子一起丟進玉盂里,他道:“司然,對弈要專心吶!”
安司然認輸,整輸三路。
書案前已堆滿了揉皺的廢紙,竟沒有一張寫成。燕儇直起身,淡淡嘆口氣,將一管紫毫擱了,對著滿眼的墨痕狼藉。她屈著膝,雙手環(huán)著膝頭,枯坐窗下,對著白紙廢墨發(fā)了半日呆。
掌燈時分,安司然來了,就看見燕儇,漆黑的頭發(fā)挽了個公主髻,髻上簪著一支彎月形狀的簪子,彎月上面嵌著白玉蘭花,下面垂著長長的流蘇,她微微轉(zhuǎn)頭,流蘇就搖搖曳曳的。
她看著他,笑笑,問:“十二王爺走了?”
安司然道:“走了?!?p> 他坐到她身邊,燕儇道:“他們說十二王爺是諸位皇子中最平庸無奇的,是嗎?”
安司然黑黑的眉毛鷹翅般揚起來,說道:“他們胡說,他八歲那年在沙河行宮校射三發(fā)三中,對詩講賦震驚諸王大臣,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真的平庸無奇呢?”
燕儇點了點頭,靜了一瞬后,她問:“十二王爺是個怎么樣的人?”
安司然目光微微悠遠了一下,悠悠開口:“他是一個很苦的人?!?p> 燕儇道:“這世間茫茫眾生誰又不苦呢?哪怕是至尊無上的皇帝,也有他的苦。那些因苦而有的痛,不會有誰比誰活的更容易?!?p> 安司然道:“可我們許多人,常常會在自己不滿時,受到傷害時,無力反抗時怨天尤人。但他從來不會因自己的痛苦而遷怒旁人?!?p> 燕儇看著安司然,微微笑道:“這樣的人的確值得結(jié)交?!?p> 安司然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長的說:“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皇上的確不喜歡他,但皇上不會因為我與他交好就不喜歡我?!?p> 燕儇笑了笑,“我知道,三哥做事有分寸?!?p> 永禹的住處有個西小園,相當廣闊,遠遠還能看見一座矮山,園里連綿的樹林圍繞著一座沒有屋頂?shù)姆孔?。闊大的屋宇沒有隔斷,除了屏風(fēng)和放衣服的矮幾一無陳設(shè)。
房子里霧氣蒸騰,有淡淡的硫磺味道。
永禹浸在溫泉水里,背倚著溫潤的石壁。
他常會這樣獨自一人枯坐,望著夜色圍攏。那種看著黑暗逐漸逼近的感覺,他早已熟悉,因為從小到大,他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如此!
父親厭棄他,兄弟疏遠他,他很努力的做好一切,想做一個好兒子,想得到一點點親情,可有許多人卻因為他的努力而越來越猜忌他,甚至想著害死他,從小照顧他的嬤嬤竟然都會在他的飲食中下藥!
到底是從何時起,他失去了臉上的笑容,心上的溫暖?
他自己都記不得了。
永禹微微仰頭,讓水汽漫過他的臉頰。
他昨夜又夢到自己一個人走在漫天風(fēng)雪中,天地晦暗,看不到一絲出路。
自從母親過逝之后,他無數(shù)次作過這樣的夢。在夢境里,他無數(shù)次吶喊,在這冷酷的天地間,誰愿意給他一點兒溫暖?可凄凄而下的雪,冰冷無情,讓他喘息都困難!他無路可走,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最深的黑暗。他心灰意冷,想著,就這樣吧!他艱難的移動腳步,身子卻越來越冷,冷得好像整個身體都變成了寒冰,每次他都在恐懼無助與冷冽中醒過來。
他究竟做錯了什么?
難道這世上事只憑皇帝的心情,不分對錯?
玄武皇帝下旨賜婚,永禹將迎娶沃克國世女次仁玉珍,婚期定在十月十六。娶妻納妾,就是普通平民家也是人生之喜,可是對永禹來說姻緣不關(guān)他的事,只關(guān)家族朝堂的事,只要利益相稱,無須兩情相悅,更無須問他的心意。
一個廢物皇子成為一枚政治棋子,這就是他的命數(shù)!
可是,想一想,若能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樊籠,何嘗又不是一種幸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