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若夢若幻

　　這是一個漫長的夢，如山巒一般延綿不絕。

　　夢中套著夢，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在夢里我告訴自己，我是在做夢，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啊，好在我已經(jīng)醒了。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很黑，我騎著一匹脫韁的野馬，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飛馳。迎面寒風(fēng)呼嘯，抬眼滿目星辰。

　　然后我又驚覺，不對啊，我這還是在做夢啊。怎么好像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眼皮沉重，猶如千斤。是不是因為我在昨晚的日記里最后寫著，太晚了，我祝自己晚安，能做個好夢的緣故？

　　這個好夢，也太漫長了一點，太真實了一點吧？草原上的風(fēng)，吹得我臉頰很疼。

　　好吧，好在今天還是星期天，可以好好地睡個懶覺。我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

　　親愛的讀者，事到如今，如果我還繼續(xù)這么寫下去，那就顯得太矯情了。那么，還是讓我回憶一下當(dāng)時的真實情況吧。

　　床上的那個女人，無知無覺地翻了一個身，繼續(xù)昏昏睡了過去，做著她的大頭夢。

　　那個悠長的夢境，時隔數(shù)年，她的記憶已經(jīng)不甚清晰。記得有一陣子，她一直在奔跑，在躲避著被追趕，身后也許是野獸，也許是人，她怎么也看不清。一開始是在她中學(xué)門前的馬路上，她慌亂地躲到路邊的灌木叢里。后來她覺得那樣不安全，很快會被人抓出來，于是場景變成了她外婆家的老屋。她閂上了大門，瑟瑟地躲在堂屋里的大桌底下。后來她一想，不行，這個地方光禿禿的，沒有任何遮擋。于是她又趕緊換到廚房的門背后。但是，她站著的地方，從門柱的縫隙里可以輕易被人看到。她又換了去躲到里屋的大床底下。那里很悶，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只好又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她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藏起來，很是著急。最后她只好打開了老屋的后門，飛快地跑了出去。外婆家的屋后是一條小河。她順著河堤，大步流星地往河對岸跑，那里是一大片荒涼的田野。遠(yuǎn)方，秋空斜陽，如訴如泣。路旁是一人高的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發(fā)出不知名的聲響。她慌不擇路，往蘆葦深處連滾帶爬地跑去。

　　在夢境中奪命狂奔時，其實我心里還是有一些清醒的意識的。媽媽說過這種情況，說得可怕點，叫做那個什么什么壓了床。人要大聲地喊出來，就能醒了。我雖然心里有點害怕，還是說到底又好像不是太擔(dān)心，這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感覺。

　　但是，翻來覆去很多次之后，我決定喊一聲試試看?？偸沁@樣醒不過來，也有點煩人。今天吃過早飯，我還有三張卷子要做。早點做完了，下午還能有點時間看會兒電視。明天開始，又是緊張繁忙的一周。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這個時候可不能掉鏈子。

　　于是，我攥緊了兩手的拳頭，聚集起全身的能量，用盡全力“啊--”地大叫了一聲。啊，終于醒了！可真不容易。我揉著眼睛，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緩緩睜開了雙眼。

　　我的眼前有些朦朧，過了好一會兒，一切又漸漸清晰。

　　奇怪，什么時候我房間的天花板上掛上了一個吊扇？

　　早晨的陽光，灑滿了一床。我打了一個呵欠，大聲朝外喊道，

　　“媽，現(xiàn)在幾點啦？我要吃早飯，吃完早飯我還有三張卷子要做。下午我想看會兒電視，就看一個小時，行不行？媽----”

　　今天我的聲音有點沙啞厚重。我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感覺怪怪的。我應(yīng)該沒有感冒啊。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關(guān)鍵時刻，這個時候可不能感冒。

　　外面靜悄悄，沒人回答?？隙ú辉缌税伞Ｊ遣皇前职謰寢屢黄鸪鲩T買菜了？大哥今天中午要回來吃飯的吧？

　　我一掀被子，準(zhǔn)備跳下床去。

　　哎呀，竟然給我一骨碌滾到了地上，背后生疼，半天都爬不起來。奇怪，今天我的身體怎么感覺這么沉啊。腦袋也暈乎乎的，很不對勁。關(guān)鍵時刻，千萬不能生病缺課！

　　突然，我睜大雙眼，驚恐地注視著自己的胸前，駭異莫名。

　　入目之處，這人的胸脯高高隆起。氣息上下起伏，越來越急促。心跳，如洪鐘般震蕩，一下一下，仿佛要蹦出心腔，在耳邊砰砰地撞擊。我猛然抬眼。床前正對著的，是一大面衣櫥，從房頂?shù)降孛?，連成了一整片。這不是我的房間！可是，我無暇他顧。我的面前，是一扇落地長鏡。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鏡中那個癱坐在地上的女人。此刻，她睜著一雙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睛，滿臉驚惶地看著我！

　　她的五官與我的基本一致，很像我本人。但是，鏡中的女人，她，她，她比我老得多。她一眼看上去就有三十好幾了好不好！

　　她的雙手，此刻正像見了鬼一般，五指曲起，猶疑地觸碰著自己的臉頰，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的頭發(fā)，像一堆枯草一般，在頭頂兩側(cè)支楞著。她的面色，蒼白而憔悴，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鏡中的這個女人，她是誰？

　　她的身體，比我高壯了許多。她的手，也比我的手大了一點。我舉起鏡中人的手，顫顫微微地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還是覺得難以置信。終于，我指揮著眼前的這雙手，輕輕地放在了鏡中女人的胸口。我看著她，正在怔愣地回望著我。

　　天哪，真是活見鬼了！小說《變形記》，竟然發(fā)生在我自己本人的身上了！

　　“媽，媽----你快來一下----”，我朝屋外，歇斯底里地叫喚了起來。

　　臥室的門猛地一下被人推開。我呆呆地看向推門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中年大叔，長得很高大。從我坐著的這個角度看過去，就象是一個巨人。我嚇得渾身一哆嗦。他的臉長得挺像一個香港演員，忘記叫什么名字了。一臉堅毅的線條，胡子拉碴。他的眼神讓我覺得很可怕，冷若冰霜。他象看著一個仇人一樣，冷冷地俯視著我，表情漠然。

　　我們家什么時候來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男人？

　　不可能，我一定還是在做夢，原來這又是一個夢！我用力地掐了自己的后腰一把。肉怎么這么多？這個夢，怎么會感覺這么真實？剎那間，疼得我的眼淚都泛出來了。

　　這個大叔想要干什么？

　　我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趕緊拽起身邊床上垂下來的被子，把自己的頭緊緊罩住。

　　那人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

　　“陳諾，你收拾一下，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腳步聲離去。房門就那樣，敞開在那里。

　　陳諾？他怎么會曉得我的名字？我將頭上的被子一把掀了，跳起來，沖過去將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好象是新式的門鎖，后面帶著一個圓形的突起。我試著朝里狠狠按了一下。嗒的一聲，好象門可以反鎖。還好還好。

　　我用雙手，下死勁揪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生疼。又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更疼。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p>　　我沖到鏡子前，死死地盯著鏡子里的女人看。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嘴對著嘴，相距不到一厘米。鏡子不會說謊。面前的這個老女人，難道我一夜之間變成了她？天哪，我也太慘了吧？

　　剛才那個大叔，他喊我陳諾，他又是誰？

　　我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幅畫，轉(zhuǎn)過身來。赫然發(fā)現(xiàn)，床頭墻上有一幅巨大的彩照。那是一對俊男美女，穿著傳統(tǒng)中式服裝，好像是在，是在結(jié)婚？倆人都是紅彤彤的衣衫裙褂，溫柔帶笑。女人的眉眼看起來有點熟悉，讓我似曾相識。男人，就是剛才那個大叔！只不過，彩照上的人比真人看上去要年輕幾歲。

　　難道我一夜之間，跑到別人家里來了？我在夢游？

　　不對。這一切還是透著古怪。我自己怎么會變成這么一副尊容？剛才那人是誰，為什么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個感覺非常真實的夢！這感覺也太奇怪了，一定是個夢中夢！

　　這個臥室，床和家具，比我家的條件實在好太多了。這么大的臥室，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的手，緩緩撫過床頭。我被窗外的車流聲吸引，慢慢向那扇大窗走去。

　　我鼓起勇氣，用盡全力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一道明亮的陽光，直直照進我的眼里，讓我瞬時一陣淚意。我舉手遮擋陽光，努力看向了窗外。眼前的景象漸漸清晰了起來。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幾乎石化。

　　窗外，一座座摩天大樓，依比林立，形成一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遠(yuǎn)處的大街上，汽車川流不息，人如潮涌，摩肩接踵，如螞蟻一般前行。遠(yuǎn)遠(yuǎn)望去，馬路像是一條流動的河，聲宇隆隆。

　　這是在哪里？這還是M市嗎？我只在電影里看見過這樣的景象。

　　有巨幅的廣告畫像，懸掛在對面的大樓上，變幻出紛繁復(fù)雜的影像，好像是在銷售化妝品。一個美麗的女人，不停地出現(xiàn)在那個會變化的屏幕上。怎么會有那么大屏幕的電視？

　　忽然，我睜大了眼睛，雙手用力地?fù)卧诖芭_上，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個廣告牌。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因為，在那張巨幅廣告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一行大字。

　　“2016，與你同行?！?p>　　那行字，在屏幕上翻騰著角度，變換著顏色，由近到遠(yuǎn)，又由遠(yuǎn)及近。我一直盯著那行字，腦中一片空白。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我感到一陣恍惚，頭暈?zāi)垦?，再加上饑腸轆轆。

　　一陣敲門聲，將我從那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中召喚了回來。

　　門外還是那個冷冷的聲音。

　　“陳諾，你好了沒有？你想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p>　　我一陣心慌意亂，不敢出聲。那人繼續(xù)敲著門，一下一下，好象不肯放棄。

　　我揚起嗓子，勉強應(yīng)了一聲，“來了來了，馬上就好。”

　　敲門聲停止了，那人好象走開了。

　　我沖到鏡子前，再一次仔細(xì)打量著鏡子里的女人。我一邊打量，一邊想起從前看到的一則新聞。在遙遠(yuǎn)的印度，有一個遙遠(yuǎn)的小村莊，村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年輕姑娘。一夜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白發(fā)，皮膚松弛。原來她一夜就過了好幾十年，紅顏剎那間變成了白發(fā)。我當(dāng)時讀了那則新聞，很為那個女孩感到難過。

　　難道我也變成這樣了？我一夜醒來，就變成了這么個老女人。明天再醒來，我就變成了一個老婆婆？啊，這真是我有史以來，做得最可怕的一個夢！可千萬不要??！我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掌中。

　　過了好一會兒，我又抬頭看鏡子里的她。我拽了拽她的耳朵，再一次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腿。好象無論我捏鏡中女人身上的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疼。鉆心的疼。

　　突然我感覺自己忍不住了。衣櫥旁邊就是衛(wèi)生間。沖進去解決了之后，我又繼續(xù)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認(rèn)真打量著鏡中的女人。打量著她額頭的抬頭紋，眼角的細(xì)紋。真可怕。好難看。還有她那一頭枯草一樣黃的頭發(fā)。到底是缺少什么維生素，頭發(fā)才會變得這么黃？

　　不對不對。我是傻了還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只是一夜變老，為什么我不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出現(xiàn)在這么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外面那個陌生的大叔是怎么一回事？窗外那個陌生的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

　　2016又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那也太不可思議了。我這還是在做夢啊，一定是在做夢！對，一定是因為夢境疊加的結(jié)果！

　　可是，為什么我的感受這么真實？

　　忽然，我靈光一現(xiàn)，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我的心怦怦直跳。這是科幻片啊。像終結(jié)者那樣，回到未來！是啊，一定是這樣，2016，就是2016年啊！會不會是，我在夢中乘坐上了時光機器，一下子來到了十七年之后？

　　原來是這樣！這就說得通了。原來十七年之后的我，是這個樣子的啊。十七加十六等于三十三，那我現(xiàn)在就是——我對著鏡中女人說，

　　“原來你三十三歲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啊?？烧骐y看?！?p>　　她朝我吐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神。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有點高興起來。因為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我伸手摸了摸鏡子，朝鏡中人笑了笑。她的笑容，也和我的相似。好神奇。

　　可是，這樣神奇的事情，發(fā)生在我的身上，還是讓我難以相信。但愿這一切只是一場夢！我夢見了十七年之后的場景，而今晚睡著了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一切將會恢復(fù)原狀。

　　“嗯，一定可以?！?p>　　我朝鏡中的女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