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本想呆柳塵燕去城里逛逛,趁走之前最后見一見家鄉(xiāng)的風景,怎成想剛換好衣服出門,天就陰的像是要擰水的抹布,只能中途改主意,去家后院溜達溜達喂喂魚。
武朝為當今世上第一大國。
近三十年無大戰(zhàn),鼓勵通商促進外貿,兵強馬壯亦國富民安,而武朝盛世又以江南為中心,兩旅人官道上一見面攀談,談到自己來自江南,面上似乎都能榮光幾分。
可最近清河郡附近倒也不太平,官老爺說有一伙名為魚龍會的流寇從北逃竄至此,不過老百姓倒也不太擔心,生意照常做,又不是偶爾從天上飛過的神仙,城樓又高又大,誰怕你一窩土匪啊。
更別說,那幫人可是打著劫富濟貧的口號的;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撐著,土匪來了有富人先擋著。
柳亦更像是個純粹的生意人,對家里的護院只是給了該給的錢,但說不上有多在意。他并不是不想給柳莊聘來幾個武榜上的仙人,但無奈,一是從沒遇到過缺錢的仙人,二是實在怕京城文官的春秋筆法,到時候硬要冥思苦想抓住點柳家的小辮子,說柳亦招兵買馬有意謀反。
好在國泰民安,也實在用不著太多的護衛(wèi)。
此時正值盛夏,距離柳塵燕進京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柳長青回頭看妹妹悶悶不樂的蹲在地上,一把一撒著魚食,撅著小嘴不知在想什么。小姑娘以前天天希望自己是有名的大俠,一把刀、一匹馬,一蓑斗笠一碗濁酒,闖蕩江湖好不快活;或是上山修道、當那縹緲的神仙姐姐,受萬戶敬仰。
可女孩總有長大的時候,十歲時柳燕子第一次騎馬后,屁股被硌的整整疼了兩天,瞬間求饒,從此再也不想當大俠,取而代之的,倒是天天慫恿他哥去練武修仙。
兩名清麗的婢女一言不發(fā)站在不遠處,柳長青眨眨眼,從她們手中接過魚食盒,揮揮手示意兩人離開。
他思索了一小會,慢慢走到妹妹身邊。
“我這兩天想來想去,尋思著臨行前要送你點東西?!?p> 少女狐疑抬頭,拍了拍手上魚食的碎末。
“又想騙我啥?”她冷笑兩聲,“柳長青,我告訴你,我這次是不聽你的花言巧語了,上次誆了好多銀子,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p> 柳長青打斷妹妹的話。
“你手伸出來,胳膊,給我看看。”
這話像是觸到了什么,柳塵燕像是被燙到一般瞬間站起身,一不小心打翻了食盒,里面的魚食掉進池中。她把胳膊深深地埋在袖子里,避開了柳長青灼人的目光。
少年臉色不變,低頭看著腳下的魚池。
水面翻滾,無數(shù)錦鯉爭相奪食,撲騰的水聲形成綿延的聲浪,如若山川地脈般渾厚。
“傷疤怕是永遠去不掉了?!?p> 柳塵燕怯生生的搖搖頭,又微微點頭,眸子中有水霧氤氳。她把袖子順著白臂膀向上擼,一寸一寸,寬大綢緞下的雪白肌膚爬滿了細小,但蟲子般、蜿蜒的邪惡傷疤,離遠看似乎看不出什么,等湊近了,便能發(fā)現(xiàn)一道一道由竹鞭抽出來的疤痕,一直從手腕遍布到大臂內側。
無論看了多少次,柳長青只覺得血液直沖腦髓,臉龐像是火燎了一般疼。他把目光移回魚池之上,一條紅白相間的龍須鯉躍出水面,重重砸在石板上。
魚鱗的光,在空氣中反射著淡淡的腥氣。
少女聳聳肩,站起身將魚踢了回去。
“母親死了好久了,都過去了?!?p> 她笑笑,望著沸騰似的魚池,又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你院子里那倆小姑娘,還天天明爭暗斗的?”
“嗯?!?p> “當主人的也不調停一下?”
柳長青微微一愣,樂了,笑道:“哪怕是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要是毫無間隙,對我這個主子也不好?!?p> 他想了想,又接著補充道:
“我當時特意選了對性格不對路的來我的院子,就是為了防止兩個人時間長了聯(lián)合起來騙我;若不是現(xiàn)在都想爭點寵,又有誰真的會十年如一日認真當丫鬟,甘愿做著重復枯燥的工作又毫無二心?”
柳燕子迷惑的望過來,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似乎想反駁,但最終沒發(fā)出聲音。
柳長青眨眨眼,“待人要真誠,但不代表不能用些小手段,你以后會懂的......還有啊,別一天天老氣橫秋的說話,叫人家小姑娘,你就比她們大一歲?!?p> 柳塵燕怒目而視,但柳長青捂住耳朵,站起身準備離開。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少年輕輕轉頭,望向死盯著自己的妹妹。
“說是出嫁,我一男的,不懂你們胭脂水粉那些路數(shù),雖然知道你喜歡養(yǎng)些雀鳥貓狗,但也實在送不太出手,當不得禮物。”
柳燕子微微一愣,不耐煩的撓了撓后頸的碎發(fā)。
“那就不送,你跟我還矯情個什么勁。”少女輕輕嘟囔道。
柳長青轉過頭,聲音微低。
“從出生到現(xiàn)在,十八年余六個多月,說多不算多,說少了也太生分。現(xiàn)在你要嫁走了,以后你改籍貫我又不知要去哪,下次見面怕是挺久之后的事了?!?p> 他微微一頓。
“就這樣吧,等安頓下來,以后有事沒事記得多給我寫點信。”
柳塵燕張了張嘴,終究是說不出什么,她覺得自己應該借著這個機會認真的謝謝這位從小就一直護著他的兄長,感謝他以前嘗試從母親的毆打中拯救她,還有現(xiàn)在為她所做的一切,包括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
母親心有山巒溝壑縱橫,讀圣賢書,想當武朝的第一個女舉人,然而終究一事無成,在柳亦身邊當了小半輩子的精致花瓶。
興許是在女兒身上看到了另一個無能的自己,她某一天開始變得歇斯底里,柳塵燕身上的傷疤是最堅實的證明。
打記事兒起,少女就記得自己一直像是凸顯親生哥哥優(yōu)秀的工具,經常被人說除了長得好看沒有任何特點。但她不嫉妒柳長青,只是單純的、發(fā)自內心的為兄長的優(yōu)秀感到喜悅。
但是話卡在喉嚨里,無數(shù)的思緒飄過,柳塵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她只是怔怔的點了點頭,于是錦鯉掙食的喧鬧瞬間淹沒了兩人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