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振武軍漢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充足的行糧，嗣昭和大同軍的沙陀兄弟們十分不舍，送出城30里，才依依惜別，4兇人則留在嗣昭身邊侍奉。
一連幾天，嗣昭混跡在云州市，與胡漢商賈們周旋酬酢，把康火郎的意思逐一落實(shí)。云州商賈更加巴結(jié)，絡(luò)繹不絕的到神武驛遞送名帖，把嗣昭喝的日日大醉，照這么下去，喝到歲末也不稀奇。
好歹推脫了一些人，嗣昭才帶著滿都剌和4兇人逃離云州。除了韃靼牧人贈送的禮品，云州商戶也送了不少，都是五花八門的各色貨物，駱駝又多了幾頭。
一行人也不著急，緩轡而行，渡過桑干河時(shí)日頭已經(jīng)偏西，當(dāng)晚就宿在云中驛。
在嗣昭心中，云中驛就像他另一個(gè)家。女人的溫柔，是他在別的地方?jīng)]有的，在這苦寒的塞下，只有這里永遠(yuǎn)給他保留著一盆火，一張榻。
把牲口和貨物安頓在邸店，留下4兇人在羈旅吃酒，嗣昭信步來到倚翠樓，滿都剌依然像塊鐵一樣，跟在他屁股后面寸步不離。
慕容大娘歡天喜地的迎出來，把主從二人迎進(jìn)樓內(nèi)，李七娘正風(fēng)姿綽約的站在樓梯上，笑吟吟的看著嗣昭，后面跟在怯生生的陳嬌娥。
還沒到掌燈時(shí)分，慕容大娘就找個(gè)了雅間，置辦酒肴，中青少三個(gè)女子陪著嗣昭說笑。滿都剌照例在門外軒廊，按刀而立，不進(jìn)房間一步。
吃了幾杯酒，有小婢進(jìn)來掌燈，滿都剌橫眉立目，連鞘橫刀攔住那小丫頭，一言不發(fā)，直到嗣昭喝了一句，才收刀放那女子進(jìn)來。
房間明亮起來，李七娘笑道：“哪里來的一條板凳犬，如此兇惡。”
嗣昭踞坐在胡床上，大笑著說道：“他可不是惡犬，他是韃靼勇士，賽馬之冠?！?p> 慕容大娘奇道：“這樣的人又如何成了你的部曲？”
嗣昭搖頭道：“他可不是侍奉我的，是伺候韃靼馬王之駒的?！?p> 掌燈從小婢湊過來，笑道：“那這馬駒可金貴的很了，可既然是伺候馬駒的，不在馬廄里，為何跟個(gè)木樁子似的，兇巴巴站在我們門外。”
嗣昭笑道：“吃了這杯酒，我就說與你聽?！?p> 那小婢名花奴，她笑嘻嘻的走過來，委在嗣昭身上吃了酒，舉著黑漆酒杯在陳嬌娥眼前晃來晃去。惹得對面陳嬌娥火起，撿起盤中一顆蜜桔扔了過去，沒砸中花奴，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砸在嗣昭腦門上，嗣昭一聲悶哼，直挺挺倒在胡床上。
李七娘夸張的叫道：“嚇，嬌娥，你砸死人了，快去報(bào)官！”
正在笑鬧，只聽轟隆一聲，滿都剌已經(jīng)冷眉冷面的推門闖進(jìn)來，把幾個(gè)嘰嘰喳喳的女人推到一邊，單膝跪在嗣昭身邊，手指伸出探了探鼻息，隨后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就要走。
嗣昭輕笑一聲坐起來，拉住滿都剌的手腕，大叫道：“阿滿，留下喝一杯吧?！?p> 滿都剌掙脫手腕，冷笑道：“大力郎君，也鬧這些小孩子把戲，可笑?！鞭D(zhuǎn)身就走，回手轟隆一聲關(guān)上房門。
慕容大娘吐了吐舌頭，說道：“看來你還沒有一匹馬金貴。”
嗣昭一臉尷尬，嚼著杏脯，吃了口酒才笑著說道：“韃靼別吉愛我，為了讓我奪得賽馬會之冠，就把部落里最好的馬駒送給了我，又命勇士滿都剌隨侍在我左右，保護(hù)我的安全。
他只是保護(hù)我的性命，可不是童仆廝養(yǎng)，別說別人，我也使喚不動。說起來，滿都剌遠(yuǎn)離韃靼部的妻兒老小，千里迢迢跟著我，什么好處也沒有，呼蘭別吉的心也太硬了些。”
陳嬌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嗣昭說到最后，陳嬌娥小嘴一撇，冷冷說道：“心硬的女人不會專情，就怕某些人掏心掏肺，到頭來一場空?！?p> 李七娘仰頭向虛空中狂嗅，口中說道：“怎的四周都是醋味道?！睅讉€(gè)女人笑做一堆。
又說笑了一陣，客人逐漸上來了，慕容大娘告辭出去招呼，又說笑了一陣，李七娘也有客出去了，臨走還拉走了花奴，雅間只剩下陳嬌娥和嗣昭。
陳嬌娥委到嗣昭身側(cè)，柔聲說道：“我新學(xué)了一曲笛曲，名作《荔枝香》。據(jù)說當(dāng)年太真妃壽誕，明皇命梨園小部圣手李謩奏新曲，恰巧南海獻(xiàn)荔枝，明皇就名此曲為《荔枝香》?，F(xiàn)如今我是李謩，讓你也嘗嘗明皇味道，如何？”
嗣昭撓撓頭，說道：“你為何不是太真妃？”
陳嬌娥一臉?gòu)尚叩陌阉谜艳揭贿?，叫道：“美的你，去把琴案上的錦囊拿過來！”
嗣昭聽話的跳下胡床，笑呵呵的拿過一個(gè)長條形錦囊，遞給陳嬌娥。小伎褪下囊套，取出一只晶瑩碧綠的橫笛，清了清咽喉，這才橫笛在唇邊，悠悠的吹奏起來。
果然笛聲清雅，動聽的曲聲回蕩在室中，一疊十二節(jié)，一節(jié)十二敲。第一疊如梅花流韻，金谷游人，第二疊如折柳傳情，艮關(guān)戍客。
嗣昭是聽著胡笳狄琴成長的邊塞男兒，習(xí)慣了激昂鏗鏘的節(jié)奏，對這些宮廷雅樂本不感冒?？墒沁@笛聲實(shí)在動聽，他不由得凝神傾聽，慢慢陶醉在其中。
笛聲卻越來越悲，剛開始如翔鳥墜地，走獸匍匐，漸漸的，如月色昏昧，稚幼哀鳴。嗣昭心中悲不自禁，怎么也忍不住，那些痛苦的往事一幕幕出現(xiàn)在眼前。
太谷縣尊賢里，小妹被帶走，一家人抱頭痛哭；風(fēng)谷山驛西跨院，兄弟二人遍體鱗傷，緝事房中的公人正在一邊飲酒，一邊瘋狂的大笑；木塔山下，一場大風(fēng)襲來，一年的艱辛毀于一旦，團(tuán)結(jié)奮戰(zhàn)的沙陀少年們四分五裂。。。
嗣昭緩緩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吹笛的陳嬌娥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再也忍耐不住，厲聲喝道：“?。∽?！這是入娘的《荔枝香》么？？”
笛聲戛然而止，剛才還歡聲笑語的雅間，如今卻有無限悲涼回蕩其中，久久無法消散。
良久，陳嬌娥才幽幽的說道：“不知怎的，奏著奏著就變成《悲秋風(fēng)》?！?p> 嗣昭湊到陳嬌娥身邊，輕輕從他手中抽出竹笛，放在食案上，又輕輕環(huán)住陳嬌娥香滑的肩膀，小婢順勢倒在嗣昭懷里。
陳嬌娥比嗣昭年長一歲，身材也比嗣昭高一寸。只是經(jīng)過無數(shù)風(fēng)雨和汗水的捶打，身體像鐵打的一樣，懷抱小婢如同小雞，生怕手重一些就壞了這一懷幽香，不由得手足無措。
他顫聲問道：“你。。。為何心中如此之悲？”
陳嬌娥頭鉆到嗣昭懷里，低聲說道：“我父不知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得了癘風(fēng)之疾，營柵之中驚恐萬狀，營吏將我父驅(qū)出營柵，如今只能在一個(gè)廢棄的土窯棲身。
天氣很快就要冷了，可如何過的去這個(gè)寒冬。雖說我父把我賣到青樓，受了無盡的苦楚，可也有12年生養(yǎng)之恩，若他饑寒而死，讓我于心何忍?！?p> 嗣昭不由得抱緊了陳嬌娥，低聲問道：“可是，你的兩個(gè)兄長就不聞不問么？”
陳嬌娥含淚說道：“他們自己的糧都不夠吃，都是靠你接濟(jì)才勉強(qiáng)維持，哪有余力照料老病。何況這疫病何等可怕，又有哪個(gè)敢靠近到10步之內(nèi)。
也是前幾日大兄才來云中驛，告知于我，可我一個(gè)小女子，又有何法可想。我掛念老父安危，日日心如刀絞，以淚洗面，還要伺候客人，如何笑的出來，是以笛聲含悲，郎君莫要怪罪于我?！?p> 嗣昭嘆道：“那你如何不早告知于我，還吹的什么笛子。”
陳嬌娥嬌聲說道：“郎君出生入死，錢財(cái)也是不易，幾次三番，已經(jīng)幫襯了我許多，讓我如何開的了口，這就是命，你又能有什么辦法?！?p> 嗣昭想了想，說道：“住在破土窯里，無論如何過不得冬，要在營柵之外筑一座草廬，多備衣被柴薪。還要備一些糧鹽肉脯，放在你們兄長那里，烹好之后放到院門之外?！?p> 陳嬌娥低聲說道：“癘風(fēng)病人碰過的杯盤碗筷，又有誰敢觸碰，好在老父現(xiàn)在活動無礙，也能自己烹食。”
嗣昭說道：“那就把衣糧放到院門之外，讓他自己來取?！?p> 陳嬌娥搖頭道：“我現(xiàn)在還未出師，哪里有什么客人，這幾天一直懇求慕容大娘，看有沒有客人梳攏，好得些錢帛救父。慕容大娘只是不肯，她和七娘湊了幾匹細(xì)絹給我，可這又如何能讓老父渡余生。”
嗣昭心里一痛，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