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通一激靈，醒來了，轉頭看了看存璋和張污落，兩小兒蜷縮成一團，冷的全身顫抖，他掙扎著爬起來，關上了窗戶。
寒風被遮擋在寢室之外，他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撫摸著胸口，那里貼身藏著一幅紅紗巾，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呼蘭，渴望著她溫暖的手，帶著奶香的體味，渴望她明亮的眼睛，紅潤的嘴唇，他渴望讓她歡笑，讓她為他驕傲。
他必須要隨養(yǎng)父進山，這是一個巨大的榮譽，他不能錯過。
終于，他披上皮袍，站起身來，輕輕推開了房門，來到庭院?？粗鴿M天的星光，覺得充滿了勇氣，他全身都是力氣，眼睛比鷹隼還要犀利，能在飛馳的駿馬上射中一支飛舞的蚊蚋。
月亮西垂，快五更天了吧，他大步走出庭院，走向養(yǎng)父的寢室。
五更即起，這是獨眼龍王恪用在軍中養(yǎng)成的習慣。即使沒有雞鳴，他也會離開溫暖的床榻，包辦馬夫遛馬的活計，練習箭法，直到天光大亮，人和馬匹渾身大汗。
這一日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他用冰冷的水凈了面，少年親衛(wèi)張廷裕給他披上一件吐谷渾短袍，另一個少年侍從史儼已經(jīng)備好了馬，牽到庭中。
張廷裕遲疑著說道：“主公，進通在外面等了很久了?！?p> 恪用把革帶搭扣系緊，按了一下箭胡祿，沉聲問道：“他有什么事？”
張廷裕低聲說道：“他說。。。他要隨主公進山。”
恪用把腰間大帶又緊了緊，這才轉身走向室外，冷冷說了一句：“不行。”
張廷裕不敢多說，跟著王恪用走出房門，看見進通正跪在廊下，恪用沒有理會，大步走到庭中。
進通大聲說道：“大人，兒請求隨侍大人左右。”
恪用停住腳步，轉身看著進通說道：“今日進山，是弓馬之會，你以為你足夠勇武，可以威懾蠻夷么？”
進通直起身，大聲說道：“兒弓馬雖弱，決死之心不在任何沙陀勇士之下?！?p> 恪用收回目光，說道：“去收拾甲胄馬匹，天明出發(fā)?！彪S即飛身上馬，兩個少年親衛(wèi)隨侍左右，催馬奔向小校場。
狂喜涌上心頭，養(yǎng)父居然同意了！他已經(jīng)想好了，就算是養(yǎng)父不同意，他也要偷偷跟在后面，哪怕被養(yǎng)父打死，他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為了呼蘭的榮耀。
天明時分，存璋看著進通和張污落頂盔摜甲，一人雙馬，跟上養(yǎng)父的隊伍，消失在牙城門洞里，心中惘然若失。
這是進通人生中第一次全身披掛，甲胄、武器和駿馬讓他變了，他不再是太谷縣尊賢里的雜戶賤民，而是征服四海的大石武士。這種榮耀讓他興奮的發(fā)抖，和同伴們嚴峻的神色截然不同，他似乎看到了呼蘭敬仰的目光。
5個黑甲騎士縱馬來到桑干河渡口，跨上了大木筏子，緩緩離開了東岸，向對岸駛去。進通回頭看，火紅的太陽正從恒山的群峰之巔升起，將溫暖灑向美麗的神武川。
洪濤山，是一系列山地，也是神武川的天然屏障，莽莽群山擋住了西面的敵人。只有一條大道通往西面的十里河谷地，那里就是靜邊軍，有著數(shù)千帳赫連部吐谷渾。
靜邊軍就在長城之內，過了靜邊軍和長城，就進入了振武軍轄地，也就是王家之長即將就任節(jié)度使的地方，治所在東受降城。
洪濤山中，晉公山和七峰山之間，有一座武周城。從靜邊軍進塞，無論是到神武川，還是云州，這里都是必經(jīng)之地，是一個咽喉要路，武周城曾經(jīng)是一座重要軍堡。
隨著大石朝的防御向外擴張，在黃河河套之外筑三受降城，長城外有了振武軍這個強大軍鎮(zhèn)，長城內有了靜邊軍，武周城的價值越來越低，終于完全廢棄。
如今，這里和歸義軍北的日出三城一樣，只有荒草野狐，除了進出長城的胡漢商人歇腳，人跡罕至。
韃靼駝隊被劫案發(fā)生武周城附近，如果沒有被俘的宕昌羌口供，很難確定劫匪來自哪里。因為有四條路在武周城交匯，東北通往云州，東南通往神武川，西北通往靜邊軍，西南通往偏關塞的黨項大蟲部。
賊匪可能是吐谷渾人，黨項人，也可能是從大同軍逃進山里的諸部逃人?，F(xiàn)在俘虜告訴他們了，他們是從西南方向而來，這就省了很大的力氣。
但宕昌羌部往來無常，俘虜也說不清現(xiàn)在的具體位置，只知道在西南的荒山里。
5騎戰(zhàn)士立馬在武周城廢墟，張污落說道：“如果那些羌部蠻子占據(jù)這里，就斷絕了振武軍和神武川的聯(lián)系，對我們不利?！?p> 王恪用冷冷說道：“不怕，三部蠻子可以相安共處一時，不可能相安共處一世。只要羌蠻出不了山口，三部早晚會兵戎相見，到那時候，他們就危害不得神武川?！?p> 進通說道：“武周城是商路鎖匙，一旦他們占據(jù)這里，也就截斷了商路?！?p> 雄壯的白達子說道：“這里離水太遠，3百多帳羌人可無法駐扎。”
進通問道：“過去武周城的軍將如何汲水？”
白達子說道：“自然是深井，你看?！彼R鞭指著不遠處廢棄的水井，說道：“這里撤防的時候，軍人把井都填了，我不相信羌蠻能打深井，他們不會在這里長久駐扎?！?p> 進通說道：“我明白了，這些宕昌羌一定是在河流附近?！?p> 白達子說道：“正是，西南不遠有一條源子河，他們應該就在附近?！?p> 王恪用冷峻的說道：“正是，我們就去那里找他們?！闭f著一帶馬韁，戰(zhàn)馬小跑起來，向西南方向奔去。
20里之外就是源子河，午后時分，5個黑甲沙陀看到了源子河。白達子父子勘察了河岸和水流，發(fā)現(xiàn)了順溜漂下的聚落痕跡，木屑、爛布、羊骨等等，他斷定宕昌羌大部就在河上游不遠處。
王恪用并不著急，下令下馬歇息，啃食了干糧，恢復了人力馬力，這才檢查武備，換了健馬，開始向源子河上游搜尋。
未時時分，沙陀人發(fā)現(xiàn)了蹲在河岸上清洗衣物的女人，收拾獵物的老人。羌人也發(fā)現(xiàn)了全副武裝的外敵跨馬而來，驚叫著向遠處逃竄，衣物和獵物也不要了。
沙陀人并不追趕，不緊不慢的逼過來，穿過一片稀疏的雜木林，眼前一片開闊，山水之間，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羌人營帳和羊群。
營中顯然已經(jīng)知道外敵來襲，已經(jīng)緊急行動起來，婦女孩子趕著羊群向山里面跑，青壯拿著武器從營帳中奔出來，胡亂尋找馬匹，準備上馬迎戰(zhàn)。
張污落哈哈大笑起來，進通卻笑不出來，因為已經(jīng)有幾十騎向他們縱馬狂奔過來，手中都拿著彎弓白刃。
王恪用低喝一聲：“都在林子里等著，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得妄動?！闭f罷挽弓在手，一催戰(zhàn)馬迎了上去。
沙陀猛將的戰(zhàn)馬沿著樹林邊緣馳騁，黑甲黑馬，黑色的斗篷飄蕩起來，如同貼地飛行的黑鴉，帶著不詳?shù)臍庀ⅰ?p> 遠遠的，大片彌漫的黃沙之中，數(shù)十彪悍羌騎越來越近，口中發(fā)出尖利的嘯叫聲，瘋狂追逐那只飛翔的烏鴉。
進通看的清楚，養(yǎng)父已經(jīng)站立在馬鐙上，扭過身體彎弓搭箭，箭鋒直指百步之外的敵人，進通甚至能感到箭簇上反射的燦爛春光。
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為何不放箭！為何還不放箭??！進通心里有個聲音在大叫，這一刻，他覺得像一生一樣漫長。
忽然，進通眼一花，一道閃電劃破漫天黃沙，一個羌騎應聲而倒，大叫著跌落馬下。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五個，追擊最猛的羌騎一一落馬，無一幸免。
進通注意到，幾乎所有中箭者都捂著頭部右側，落馬之后又翻滾著爬起來，向來敵方向破口大罵，頭上鮮血淋漓，卻無一身死。
白奉進眼睛都看呆了，傻傻的說道：“怎地如此之巧，都傷在右耳?！?p> 白達子嘆息道：“三郎君神箭無敵，箭箭射穿右耳，若真想殺人，這些家伙怕是一個也沒有命在。”
隨著最悍勇的羌騎落馬，追擊的勢頭減弱了很多，羌騎也開始開弓還擊。可惜王三郎的戰(zhàn)馬快如閃電一般，距離又遠，羌騎弓力不如，如何射的中。
遠處飛翔的黑鴉開始轉彎，追擊的羌騎也隨著轉彎，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只是王恪用轉彎很小，已經(jīng)繞到羌騎側面，他迎前放箭，側身放箭，向后放箭，專射追擊最猛，引弓對射者，箭無虛發(fā)，不大工夫就有10余騎落馬。
進通明白了，什么叫弓馬之會，知道為何養(yǎng)父為何不愿帶自己進山，也明白了為何改變了主意，并不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決死之心，而是擔心自己膽氣薄弱，需要見識這樣的真刀真槍，多多磨礪啊。
養(yǎng)父深沉內斂，不善言辭，按他的說法，塞下男兒的剛毅木訥是美德，只有細細體會，才能明白養(yǎng)父的苦心。
這時連追擊者都明白了，他們面對的是何等人物，最勇猛的羌部戰(zhàn)士也開始膽寒，他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只能等待隨時到來的死亡。
就在這時，王恪用老虎一般的咆哮遠遠傳來：“我是沙陀王恪用，今日特來拜會渾末軍的好漢，若再不識好歹，王某就不再手下容情了。”
張污落催馬上前，用宕昌羌部的語言大聲翻譯出來，幾個羌騎發(fā)現(xiàn)了張污落，也發(fā)現(xiàn)了林中眾人，一帶戰(zhàn)馬向這邊沖過來。
幾個黑衣沙陀紛紛挽弓在手，準備迎擊，白達子伸手按住幾個躍躍欲試的少年，沉聲說道：“不要忘了三郎君將令，你們看！”
只見羌部營中煙塵大起，大隊人馬正向這片河岸邊的雜木林狂奔而來，一派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