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三月暮,遍地起農(nóng)桑。
正是春播時節(jié),晉渠和晉陽湖的冰已經(jīng)融化,滋潤著道路兩側(cè)的粟田和麥田,晉祠泉還有水稻田。在大大小小田莊周遭,桑林密布,水碓水碾林立,雞豚游蕩,牛羊成群,供養(yǎng)著大唐最富有的一群人。
幾個黑衣少年軍漢縱馬馳騁在樓煩大道上,西面是連綿呂梁山,東面是莽莽太行,晉水在身左奔騰,汾水在身右咆哮,到處是播種的農(nóng)人,牧養(yǎng)的羊倌兒。
戰(zhàn)馬跑發(fā)了性,你追我逐在這壯美的天地之間,好不暢快。
從風谷山驛到陽曲驛,大約50里路程,天黑之前幾個人就趕到了驛站,隨行的還有太原不良帥高文集。
這廝在福昌坊替了薛珜,成功的把畜車停在陳宅不遠處,最終導演了陳宅的災(zāi)難,不出意外,陳家很長時間都會是太原城的笑柄,其母心中之痛可想而知。
老高隨即奔出福昌坊,換了衣服,跨上快馬,一溜煙逃出太原城。在豫讓橋又等了半個時辰,張萬進帶著存璋和進通趕了上來,四個人打馬揚鞭離開了太原城。
史敬鎔等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高文集的家眷更是等了幾天,如今才算是聚齊。
在陽曲驛歇了一宿,第二天五更飽餐一頓,天還沒亮就啟程了。沙陀少年歸心似箭,并不顧惜馬力,只顧催馬前行,第二日就越過系舟山的赤塘關(guān)和石嶺關(guān),進入忻州。
可苦了一干內(nèi)地人,哪里經(jīng)得住這等顛簸之苦,日日落后數(shù)十里,天黑到了驛站之時,沙陀軍少年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進通咬著牙,一步不肯落后,任由下半身被馬鞍磨的鮮血淋漓,還要忍受其他沙陀少年的嘲笑。好在小婢綺珠體貼,每到歇宿,不管自己多么不堪,總是給他敷上金瘡藥,裹好傷處,讓進通的痛苦大大減輕。
過了忻州,高家和兩個小婢也換了健馬,腳力上來了,拖累也少了許多。
人煙漸漸稀少,胡人卻越來越多,渡過嵐水之后就出現(xiàn)了大片的牧場,越往北,牧草返青就越少,天氣也越來越冷。
3日以后,隊伍渡過沙河與滹沱河的交匯處,這里有一座小城:唐林。隊伍在這里休整了一日,補充糧秣飲水,那些內(nèi)地人也得到了寶貴的喘息,前面就是代州了。
驛道在崞縣分為兩條,西北方向經(jīng)樓煩關(guān)可以到達朔州,然后沿著桑干河可以直達云州大同軍。在東北方向,驛道沿著五臺山北麓的滹沱河,可以進入蔚州。
沙陀兒歸心似箭,又沒有什么糧秣輜重車輛,史敬鎔大手一揮,下令隊伍直接走東陘關(guān)-雁門關(guān),過勾注山進入朔州桑干河地區(qū),這條路難走一些,但是要近的多。
隊伍進入雁門關(guān),關(guān)城校尉早就聽說鴉鶻軍的威名,驗看符契之后,他大聲喝令關(guān)城守軍向鴉鶻軍致敬,然后放行。
一過雁門關(guān),就是朔州地界了,也就是父親常說的家鄉(xiāng)雁北地區(qū)。
地形豁然開朗,面前忽然出現(xiàn)遼闊的草原,河流兩岸分布著少量的農(nóng)田。很少能看見城邑村莊,偶爾有稀稀落落的氈帳或者牛皮帳。
大坨大坨的羊群在雪融的草場吃草,馬群奔騰而過,大雁一行行在天空飛翔,似乎連天空都比關(guān)內(nèi)高遠的多。3月春深,雁北的風依然銳利,割的人臉上生疼,隊伍卻大聲歡呼起來!
啊,回家了,家鄉(xiāng)真好??!
存璋忘我的狂叫起來,連冷面少年張萬進冰冷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從去年春天出征,南下徐淮,沙陀男兒已經(jīng)離開家鄉(xiāng)1年了。他們第一次進入大石腹地,見到了大石的偉大,也見到了她的痛苦和險惡,他們厭倦了,現(xiàn)在他們只想回家,享受活著的激情。
敬镕立馬在岔路上,指著無盡的原野,大聲說道:“看,往西邊走就是朔州馬邑城,往東走一天,就是咱們的家神武川了!”
積雪已經(jīng)融化,春水泛濫,滿地泥濘,偶爾有高阜和水坑。一條車轍壓出的路通向東北方,隊伍沿著這條路走了一天,就看到了奔騰的桑干河,這就是云朔地區(qū)的母親河。
人煙在桑干河兩岸開始多起來,這一帶在神武川西南,大部分是一些稽胡和漢人的小村落,種植粟和小麥。這些部落與沙陀三部世代通婚,是血乳交融的親戚,也是沙陀人最堅定的朋友。
每當隊伍經(jīng)過這些村落,那些農(nóng)民和牧人就會大聲歡呼起來,野孩子在隊伍前后撒著歡的奔跑,有人高喊著隊伍里某個沙陀少年的名字,有老人捧著馬奶酒獻給凱旋歸來的勇士。
這讓隊伍中的內(nèi)地人頗為吃驚,這里和雄城太原太不一樣了,塞下之人對自己人太熱情,或者說內(nèi)地城邑鄉(xiāng)村太冷漠了,難道人和人不應(yīng)該這樣么。
進通發(fā)現(xiàn),這里的年輕女人大多面頰通紅,身材粗壯,她們成群結(jié)隊的在道旁載歌載舞,跟關(guān)內(nèi)戴著冪蘺的女人也大大不同,實在是。。。豪邁。
3月初1,他們縱馬趟過冰涼的夏屋水,進入桑干河畔的司馬鎮(zhèn),這是新城西面的一個夯土寨子,到了這里才是真正的沙陀人部落。
沙陀薩葛部渠帥米海萬帶著部眾,大笑著迎了出來,和史敬鎔、張萬進、張廷裕等少年緊緊擁抱,又給了存璋和進通一個大大的熊抱。
這是個50歲左右的老者,頭發(fā)灰白,身材不高,結(jié)實的像根木樁。在進通看來,他身穿白袍,倒像昭武九姓的打扮。
存璋低聲對進通說道:“小心這老家伙,他們是拜火的,狡猾的像泥鰍?!?p> 進通默默點點頭,沒有說話。
米海萬大笑著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孩子們!快進鎮(zhèn)吧,薩葛部給你們準備了最肥美的烤全羊,剛剛烤出來的芝麻胡餅,最烈的渾源燒酒,還有最美姑娘的歌舞!你們回家了??!”
史敬鎔大手一舉,少年沙陀戰(zhàn)士控馬列成一排,齊聲高呼:“軋!”敬镕手猛的向下一揮,戰(zhàn)士們又齊聲高呼:“于!”
雖然只有幾個人,但是這些勇武少年齊聲呼喝,威勢也十分驚人。
最后史敬鎔才大喝一聲:“下馬!”
騎手們跳下戰(zhàn)馬,卷起旗幟,收拾馬匹,說說笑笑走向薩葛都督府。
內(nèi)地人卻落在后面,好奇的四下張望,早有薩葛漢子和婆婦涌上來,親親熱熱的擁起這些新加入的伙伴,陌生的忐忑瞬間消失,所有人都覺得心里一熱。
盡管薩葛都督掌管著周邊10余個薩葛聚落,2千余戶,丁口過萬,但是這府邸卻小的可憐,還沒有風谷山驛的驛令官邸體面些。
至于這司馬鎮(zhèn),名義上是個鎮(zhèn)城,米海萬是鎮(zhèn)將。但是實際上只是沙陀三部之一薩葛部的渠帥,要絕對服從沙陀兵馬使的命令,而這個兵馬使就是王氏世襲的。
而獨眼龍王恪用的好友史敬思,屬于沙陀另一部安慶部,安慶都督府在東面渾水流域的安邊鎮(zhèn),其渠帥史敬存是史敬思的長兄。
米氏、史氏其實都是昭武九姓粟特人部落,原來居于河套六胡州,因為參與安史之亂,被天子遷到黃河以東云朔之間。
20年以后,沙陀部在朱邪執(zhí)宜率領(lǐng)下叛吐蕃歸唐,轉(zhuǎn)戰(zhàn)3千里到達靈州。名臣范希朝愛沙陀人英勇善戰(zhàn),將之遷于云朔之間桑干河畔的神武川黃花堆,與薩葛部和安慶部比鄰而居,并將這兩個部落納入沙陀麾下。
昭武九姓本是中亞河中地區(qū)的農(nóng)商民族,信仰拜火教,但是沙陀人的勇武之風感染了他們。在塞下生存,剛毅善戰(zhàn)是最基本的要求,否則這塊土地早晚被別的部族奪走。
所以,沙陀和薩葛部、安慶部迅速融合起來,在朱邪執(zhí)宜時代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整體,被稱為沙陀三部落。而朱邪氏世代都是沙陀三部兵馬使,所以米氏和史氏世代都聽命于朱邪氏,他們的命運早就牢牢的結(jié)合在了一起。
在去年,因為討龐勛之功,朱邪氏賜姓王,所以現(xiàn)在稱沙陀王氏。
薩葛都督府不大,由于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但是足夠溫暖。進通自己都覺得奇怪,除了有個別突厥語他聽不懂,根本沒有任何的不適,就連那歌舞也讓他覺得舒服,仿佛他天生就屬于這里。
初到風谷山驛,他實在受不了那激昂的胡旋舞,也許因為當時他太餓了。但是在這里,波斯風情的舞樂歡快輕巧,比偏突厥文化的胡旋舞要柔美的多。
存璋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為首的舞姬,口水嘩嘩的流淌,連葡萄酒都忘了喝。那舞姬的笑容更加甜美了,腰肢舞動的更加歡快,進通狠狠捅了存璋腰一下。
存璋這才回過神,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低聲說道:“這女人不是我們沙陀人,她是南邊稽胡村子里的,姓劉,據(jù)說是雁北第一美女。。。而且弓馬比男人還厲害!”
進通也低聲說:“蠢貨,別看了,你沒看出來么,只有阿爸配做她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