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擦干淚水,遠望河對岸,王嘏大營西側(cè),城防軍陣地,蜀軍騎兵步軍還在對峙。
時間久了,陣型有些散亂,握槍拿刀,手臂酸麻,開始有一些膽大的干脆悄悄放下兵器,稍稍喘息一下。
手腳松快了,精力恢復(fù)了,蜀兵的嘴巴也就活泛了:“兄弟,借問一下,今日的賞銀到手了沒有?”
“呸,鳥毛也沒見著,別說今日的,昨日我們隊在岷江邊廝殺了一整天,誰知將軍說,朝廷府庫緊張。今日又說,要提著桓溫的腦袋才能給錢,這算怎么回事?家里老小還等米下鍋呢!”
“府庫緊張,蒙誰呢!”
一個軍士煞有介事的說道:“聽皇城里的侍衛(wèi)說,府庫里金銀珠寶堆積如山,皇帝一頓飯就要百十來道菜,對后宮貴妃娘娘更是大方,一出手就夠咱們忙活一輩子的。”
“哎,先帝在時,百姓尚無衣食之憂,漢王又寬厚待人,對弟兄們很體恤??上?,好人不長命,這些年,哪家不是忍饑挨餓,好好的天府之國才幾年就被他們糟蹋成這樣,還要咱們給他們賣命?!?p> “噓!小點聲,當心被軍副聽到。”
剛剛閉上嘴,陣后一個將官果然拎著鞭子走了過來。
來者正是軍副,他借著風勢聽到了這些怨憤之語,不過軍副充耳不聞,繞過眾人徑自向另一側(cè)去了。
見軍副毫無反應(yīng),話匣子又打開了:“好了,抱怨有什么用?起碼咱們小命還在,水師兄弟幾乎全軍覆滅,有錢也沒命花了。”
“對了,他們說大將軍投江而死,不知真的假的?”
“是啊,大將軍雖說比不得漢王,但為人還是不錯的,只是孤掌難鳴,敵不過那些奸佞?!?p> 遠處,幾個軍副也在交頭接耳,看那神色,估計和軍卒們聊的話題一樣,只不過聲音很輕,根本聽不見。
軍心在李勢君臣的昏庸和刻薄之下逐漸渙散,猶如身后那城墻,長期被水侵蝕,看似牢固,只要輕輕用手一推,就能轟然倒塌!
“蜀軍兄弟們!你們的皇帝小兒荒淫無道,親信奸佞,冤殺忠良,漢王李廣,解思明,馬當,為數(shù)不多的股肱忠臣都被殺了?!?p> 乞活軍幾十個虬須虎眉聲調(diào)極高的漢子站在河岸,踮起腳尖,扯著大嗓門,正奮力吆喝著。
“蜀軍兄弟們,你們的父母妻兒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幾萬人已經(jīng)逃到大晉安身了,就連益州城郊的百姓們也逃走了,你們知道嗎?”
“親人沒了,家園沒了,你們還在為誰而戰(zhàn),為誰賣命?”
“沱江上十萬晉軍正殺過來了,你們別硬撐了,當心東側(cè)的人先跑了,拿你們殿后!”
原本就在竊竊私語,發(fā)泄不滿,聽到這句話,不少蜀軍向東張望,那邊是展堅和王老虎的陣地。
桓溫見起了作用,示意劉言川繼續(xù)。
“晉軍仁義之師,只要放下武器,我們絕不傷害你們。”
這時,東側(cè)果然有大軍移動!王老虎接王嘏之令,隨即撥出四五千人,分兩路堵截晉軍。
桓溫見機會來臨,高舉寶劍,大呼:“兄弟們,殺!”
兩腿一夾,馭風馬閃電般沖出,直撲敵軍陣地,一萬多人分幾路殺奔敵軍。
蜀軍還在猜測東側(cè)為何移營,見晉軍殺來,前鋒軍士慌忙迎戰(zhàn),桓溫一馬當先,沖在陣前。
蜀軍不知晉將何人,便涌出數(shù)人前來圍攻。
這些魚蝦之輩哪能近得了身,桓溫劍光閃處,接連砍殺了十幾名蜀軍,其中還有一名是將官打扮。
蜀軍前鋒稍稍退卻,后方弓箭手出陣,單膝跪地,一字排開,嗖嗖施射冷箭,意圖削弱晉軍攻勢。
不少箭羽落到了桓溫的馬前,桓溫全然不顧,馭風馬馬首蒙氈遮護,自己也有猊背甲防身,反轉(zhuǎn)之間,寶劍挑落了幾支箭矢,向前沖去。
后面的晉軍見主帥在前,更是爭先恐后,一千衛(wèi)卒簇擁著桓溫奮勇廝殺,蜀軍前鋒紛紛后退,陣腳不穩(wěn),似有潰敗之兆。
中軍大營王嘏見狀,只得讓后方三萬蜀軍上前助陣,否則就會被前鋒波及,慌亂之下,他咆哮道:“通知展堅,擂鼓進兵,全軍壓上!”
“當當當!”
一陣清脆的聲音擊打在蜀軍的耳畔,蜀軍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不知何故。心想,剛剛只是小挫而已,主力尚在,為何要鳴金收兵?
“是把擂鼓弄錯了,誤敲了鑼?還是真的要撤兵?”
再向陣地中間看過去,驚訝的發(fā)現(xiàn),展堅麾下的精銳也紛紛后撤,這下終于明白了,晉人沒有騙他們。
王嘏把這些城防守軍還有臨時拼湊的雜牌當成了背鍋之人,拿來為侍衛(wèi)們殿后。
除了痛罵皇帝和詛咒王嘏的祖宗十八代以外,所有蜀軍瞬間形成了共識,達成了一致——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一時間,蜀軍們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慌不擇路,一哄而散!
這時,再大的鼓聲,再多的賞銀也挽回不住這些破碎的心和慌亂的腳步!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桓溫吟誦著雄才大略的曹操之作,以譏諷討伐董卓的聯(lián)軍貌合神離各打算盤的丑陋嘴臉,而今日在益州城外,蜀軍將其詮釋得淋漓盡致。
這五六萬人看似壓倒性優(yōu)勢,實則不少是沖著豐厚的犒賞而來,還有是被威逼的。
他們對龜縮在脂粉堆的李勢早就厭倦透了,失去民心的皇帝,寶座坐不穩(wěn),失去民心的政權(quán),也撐不了幾時!
家人逃了,家園毀了,還要皇帝干嘛!
蜀軍敗了!
面前就是那座孤零零的皇城!
里面還有一位行將就滅的主宰者!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城墻下,深溝里,亂石間,草木中,尸首橫七豎八散落著,血水縱橫肆意流淌,這是荊州城防營兵卒,還有數(shù)百名蜀軍廝殺后留下的。
城防營主將袁喬則靜靜的躺在城下,腹間插著一柄鋼刀,前胸后背,三支羽箭破甲而入。
可以想見,袁喬冒著必死之志,沖在隊伍前頭,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奮力廝殺,箭矢破身,猶自苦戰(zhàn)。兇殘的王老虎致命一刀,扎在肋骨之間,他死前該是多么痛苦。
但袁喬臉上竟毫無痛苦之色,反而泛著一絲笑容,帶著一種滿足,閉上了眼睛!
桓溫默默的掏出懷中的書信,看著袁喬的容色,讀著紙上的話語,字里行間,字字是情,行行是淚!
“大人,我去了!”
“袁某生自尋常耕讀之家,縱然寒門位卑,但須臾不忘憂國。大晉強敵環(huán)伺,國力日蹙,然豪門權(quán)貴尤不自知,相互傾軋,嫉賢妒能,爭權(quán)奪利,江河日下?!?p> “大人貶斥荊州,乃大晉之不幸,卻是大人之幸,袁某之幸。相處歲余,袁某在大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知音,找到了希望。但愿袁某此舉,能成為大人鴻鵠高飛中暫以駐足的一枝葉,萬里征程路上聊以歇腳的一塊磚,如此,九泉之下,足慰平生!”
“非是袁某輕生,世間誰不想活著,不想壽永?然自愛妻慘死,袁某時刻不忘相隨于地下,同赴黃泉,此次伐蜀,主意已定。”
“此去之后,煩請大人將袁某和愛妻合葬一處,讓我倆重續(xù)前世姻緣,還結(jié)來生連理。袁某慷慨赴死,實為欣然重生,大人不必感傷!”
“知道大人軍令極嚴,屬下未經(jīng)許可,擅自用兵,活著回來必遭軍法處置。所以,袁某就不給大人這個機會了!”
“以死灰之心,報大人知遇之恩,以將死之軀,換大晉千秋之業(yè),雖死無憾!”
“桓公,一路珍重!”
“袁喬兄弟!”桓溫仰天長嘯,情不能已。
言川擔心他悲傷過度,走過來勸道:“恩公節(jié)哀,人死不能復(fù)生,切莫太過傷感。”
桓溫喉嚨沙啞,涕泗橫流:“言川,怪我,我早該看出來,如果我再機敏一些,袁喬就不會死。自出發(fā)以來,他就神色不對,可惜,我?”
郗超也過來慰藉:“大人,不必自責,袁喬死得其所!現(xiàn)在,諸事還要大人費心,這些兄弟們是否裝殮回荊州?”
“不必了,今后,益州就是大晉的疆土,讓這些兄弟們就長眠于此吧,埋在他們熱血浸染的土地,用生命打下的江山,這也算是桑梓之地!袁喬,就按其遺愿,精心盛殮,運回荊州合葬吧!”
“報!刺史大人,武陵王和褚國舅已經(jīng)登岸,大軍正向筰橋而來?!?p> 桓溫一聽,收住悲痛,來者不善,該如何應(yīng)對,還要仔細思量。
郗超恨恨道:“大人,這二人沿著我們打下的通途,一路毫無阻礙,如此疾速,分明是搶功而來。”
言川也怒道:“恩公,若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如何對得起殞命的幾千兄弟?”
桓溫點點頭,心想,你倆來得正好,該給你們吃點苦頭了!
主意打定,他大喝一聲:“來人,攻城!”
劉言川還沒明白桓溫的意思,心想著,昨日不是告訴你城內(nèi)的隱情了嗎,怎么還要攻城,這唱的是哪一出?
郗超已經(jīng)醒悟過來,佩服桓溫的高招,大聲道:“言川,大人的命令沒聽到嗎?組織大軍,進攻!”
言罷,拋了個眼色過去,劉言川雖仍未悟透,但知道肯定是一招妙棋!
“李勢這些年一定搜刮了不少,宮里府庫金山銀山,不如進城以后,直接安排可靠之人運走,否則也會落到司馬晞的手中。要知道,今后還有很多大事要做,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p> 郗超好言提醒,荊州缺錢,桓溫缺錢,今后辦大事也缺錢。
誰知,桓溫卻搖頭拒絕了。
“咱們違旨提前進軍,已經(jīng)落下了把柄,但畢竟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將來倒是可以解釋。可若是打府庫的主意,就沒有了由頭。再者,不知道朝廷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府庫,稍有不慎,扣上一個貪腐和私盜府庫的罪名,那一世英名就付之東流了?!?p> 桓溫的擔心是對的,可是,郗超非常不服氣。
“那咱也不能看著辛辛苦苦打下的金銀被他們據(jù)為己有,要知道咱們還欠著將佐僚屬的雙倍俸銀,今后練兵也要錢。”
劉言川也來幫腔:“是啊,咱們流血丟命打下這江山,弄點錢算什么,咱又不是要花天酒地吃喝嫖賭。你算算,這一年朝廷欠荊州多少軍餉糧草,是該吐一點出來了?!?p> 桓溫靜下心思忖,認為二人不無道理,頓時想出了一舉兩得之計!
“桓沖,城破在即,你速帶一千親兵,會同老四的人,立即悄悄前往城西等待,一旦目標出現(xiàn),就如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