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積已久的滿腹的憤怒，讓桓溫步步緊逼，既然開了閘，就要把洪水泄盡。
庾亮步步后退，驚悚不已，他后悔觸碰到這扇閘門，墜入湍流之中。
“當你帶著令侄撇下一切只顧自己逃命時，你可曾考慮過為你死命攻城的郗鑒和兩萬徐州軍士？”
“當你在滁州和壽州刺史衙置酒高會，鶯歌燕舞時，你可曾想到石閔乘夜?jié)撊氤侵蟹斄耸?。軍機貽誤，形勢逆轉(zhuǎn)，致使唾手可得的梁郡成為大晉數(shù)萬軍士的墳場？”
“郗鑒大人為你而死，乞活軍七千人為你而死，數(shù)萬朝廷將士為你而死。失了梁郡，失了徐州，還有淮河以北大片土地和大好的子民！這些，你向陛下奏報了嗎？”
“舉頭三尺自有神明，天理昭昭自在人心！”
“陛下，他純屬污蔑誹謗?！?p> 庾亮話未說完，噗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軀殼重重摔倒于階下。
聽完成帝之言，庾太后無力的癱倒在床上，輕聲怨艾。
“真沒想到，他們能做出這等齷齪之事，這要是昭告天下，大晉還有何顏面？天下蒼生會怎樣看待？豪門之丑，后族之羞，大晉之恥！”
“母后放心，此事絕不會再外傳，外人永遠也不會知曉?！?p> “權勢之爭會讓人利欲熏心，面目猙獰，你舅舅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可一旦沾染就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母后也是怒其不爭。”
庾太后說著說著又開始氣喘，臉漲得緋紅。
“母后善保鳳體，將息要緊，朕自會秉公處置！”
成帝剛要走，庾太后又喚住了他。
“衍兒，母后還有一樁心事，新年將至，是喜是悲是好是壞，都要過去了。母后想，新年的第一件事咱們要過個喜事，徹底忘掉這一切。”
成帝心想，這時候，哪里還有喜事？
“給南康完婚吧，昨兒個她哭著跟我說了，說她不相信桓溫會這么做，不管怎么樣都要嫁給他，現(xiàn)在看來，南康的選擇沒有錯！”
成帝答應了。
“南康大婚時，幾位舅舅都要來的，到時候咱們一家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該有多好！母后好久沒有感受到闔家歡樂的氣氛了，如今三個孩子都成婚了，母后哪一天要是見到你父皇，也好有個交待。”
庾太后話中有話，成帝感受到了。
他也理解到母后的苦心，她是用母舅的親情和她的性命再次求情！
母親未老先衰，已經(jīng)沒有當年臨朝聽政的那樣從容不迫和淡定穩(wěn)重?，F(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個普通的母親，一個疼兄愛弟牽兒掛女的女人。
“衍兒知道了，母親放寬心，好生歇著吧。”
雙方互換稱呼，這是成帝給庾太后的暗中承諾，他會顧及親情的，雖然心里并不愿意！
建康城進入了臘月之末，北風正寒，草木凋零，一派蕭瑟和凄愴，整個世界變得了然無趣。
唯有御花園的臘梅卻凌寒開放，帶給孤獨的游園人一點快慰，惹得芷岸急匆匆纏著成帝出來賞花。
臘梅傲然開放，預示出春天即將來臨，它應該是嫌棄脂粉太白素了吧，把自己染成滿身的金黃。
朵朵花瓣攢聚在一起，像樹上的蜂窩一樣，蜜蜂排列得整整齊齊，朵朵梅花在枝條上排列成串，又仿佛雁柱。
芷岸攀起一支，湊至鼻尖輕嗅了一下，暗香撲鼻，沁人心脾。
成帝和滿朝上下一樣，漸漸淡忘了梁郡城的失敗，他陪著皇后，滿心希望的盼著新春的到來。
“興男，你又在瞎折騰什么，別傷了這些樹苗?！?p> 成帝在御花園看見南康公主指揮一幫內(nèi)侍又是鐵鍬又是畚箕，不亦樂乎，弄得滿身泥巴。
他走過來，調(diào)侃道：“妹妹，你什么時候開始鐘情于苗圃園藝？皇兄沒看出來你還是蠻有情致的嘛！”
“見過皇兄，見過皇后?！蹦峡挡莶荽蛄藗€招呼，繼續(xù)忙碌自己的事情。
“馬上要開春了，我弄點苗木，想趁開春時栽種。”
“這是什么樹？”成帝見南康拿著兩棵樹苗，問道。
“皇兄，這你都不知道，太孤陋寡聞了，告訴你，這叫木蘭樹！”
“沒聽說你喜歡木蘭樹啊，要它有什么用？如果實在喜歡，可以讓花匠幫你張羅，何必要親自上陣？你看，大姑娘家的，快要成婚了，還風風火火的，成何體統(tǒng)！”
“不是我喜歡，是他喜歡?！?p> 南康口中的他，說得是桓溫。
“他上次來拜見母后時，無意中說了一句什么木蘭花，后來我才知道，他打小就喜歡木蘭樹，喜歡木蘭花，所以我才親自來挑選一些?！?p> “他？哦，皇兄明白了，你這還沒過門，就把宮里的東西送給他，要是皇兄不留神，你還不把整個御花園都送給他，胳膊肘向外拐，你行啊?！?p> 成帝故意調(diào)侃了一句，南康不高興了。
“皇兄別這么小氣，無論栽種在哪，還不都是皇兄的天下！你要是舍不得，得了，我也不貪心了，就給皇后留幾棵。皇兄不正在給皇后建造新宮嘛，過幾日栽種一棵過去，正合適。”
南康的無意之語，卻打動了身旁的有心之人。
木蘭，這個自己深深藏在心底不愿再為人知的名字，如今卻在自己的夫君和即將成為他妻子的面前再次提及，世上恐怕再也沒有這樣尷尬的事了。
所幸，他們都不知道，除了樹和花，木蘭還是一個人的名字！
“陛下，咱們走吧，臣妾覺得冷?！?p> 杜芷岸內(nèi)心有些慌亂，怕身旁的成帝看出什么端倪，想早點離開這。
“好，那咱就回去吧。”
成帝百依百順，明明是皇后纏著要來的，怎么剛見到南康就要回去？
其實芷岸是以此來遮掩自己，她怕露出破綻。
迎面的寒風吹拂著粉面，可內(nèi)心的平靜卻讓一小顆石子打破，泛起了漣漪。
他還記得木蘭樹，還念著木蘭花。昔日的木蘭永遠不見了，今日的芷岸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地方。
成帝挽著皇后，心中在思索，妹妹才見過幾次桓溫就心有所屬，癡情不改，把表兄庾希一腳踹到了爪洼國，桓溫真有兩下子。
而自己的皇后也在有意無意的幫他說話，宮內(nèi)宮外，朝內(nèi)朝外，他的所作所為，似乎都是對的。
幾乎所有人都喜歡他，就連庾亮，如果拋卻個人偏見和自身利益，內(nèi)心里恐怕也認為他是對的。
一個永遠對的人，似乎也會讓人不安，尤其是對于高高在上的君主而言！
新春第一件事，如太后所期盼的那樣，南康公主下嫁桓溫，正式成為她心目中愛慕許久的白袍蒙面英雄的夫人。
公主披上嫁衣，桓溫披紅掛綠，高頭大馬來迎娶新娘。
鑼鼓喧天，萬人空巷，整個建康城都沉浸在英雄和美人新婚的喜悅中。
盛大的婚禮，隆重的排場，新人互贈同心結，讓本就不想?yún)⒓拥幕屎笮目诎l(fā)堵。
杜芷岸溫柔又倔強，從碧霞宮桓溫失約的那一刻起，她決絕的告別了過去，把過往的情感拋到了九霄云外。
她內(nèi)心沉寂，靜如止水，猛然間被眼前鮮活的場面所感染，竟然沉滓泛起，內(nèi)心還有些隱隱作痛，怎么也排解不開。
特別是，她看到了案幾上紅絲帶聯(lián)結起來的合巹，竟如夢初醒，產(chǎn)生了幻覺。
她還以為是在山腳下的杜家村，險些誤把自己當做了婚禮上的新婦！
“六皇叔，有什么事嗎？”
會稽王司馬昱參加完婚禮后，跟隨成帝來到一旁的雅間歇息。
司馬昱在今日的皇室宗親中，最受成帝青睞。
他年紀不大，卻沉穩(wěn)持重，他沒有特別的建樹和功勛，但作為開元君主司馬睿之子，當今的六皇叔，成帝頗為倚重，有事時常常和他商量。
畢竟，司馬皇室已經(jīng)成年的王爺屈指可數(shù)，司馬昱是其中的佼佼者。
“陛下你看，咱們的興男今日是多幸福多甜蜜，她終于如愿以償，嫁給了頂禮膜拜的心上人桓溫?！?p> “皇叔說得是啊，先帝和母后就這么一個女兒，掌上明珠，自然是嬌慣了些?！?p> 成帝繼而又欣慰道：“南康脾氣古怪，公主秉性十足，又桀驁不馴，母后一直擔心沒人敢娶她。如今她能心有所屬，朕這個當皇兄的，也少了件心事?！?p> “陛下嫁出去個妹妹，多個了妹婿，桓溫一躍成為當今的駙馬，就是咱皇家姻親，今后事業(yè)也會水漲船高。有他這樣的妹婿和臣子，陛下自然是高興，可是，除了高興，還應該有別的什么想法吧？”
說完，司馬昱盯著成帝，眼神里都是話語。
成帝見他話里有話，不像是尋常寒暄之語，微笑道：“皇叔的意思是？”
“臣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問一問，陛下打算對他作何安排？”
司馬昱想說出心里的事情，又擔心不知該不該說，以免弄巧成拙，被成帝嘲笑！
他的意思是，朝野皆知，桓溫年輕有為，膽識過人，更兼義薄云天，深得將士之擁戴和朝中重臣支持。
朝野呼聲很高，現(xiàn)在桓溫又娶了公主，成為皇室姻親，前程不可限量。他若是能殫精竭慮，盡心輔佐，朝廷則得一虎將，有助于創(chuàng)大晉中興之千秋功業(yè)。
“皇叔的話只說了一半，不妨暢言。”
司馬昱循序漸進，此時漸漸進入主題。
自元帝南渡，大晉依賴以王家為首的南渡世族，還有當?shù)厝齾情T閥，贏得了士民擁戴。這些年，朝堂之爭，家族之爭，朝堂上都耳濡目染。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司馬昱以為，以成帝之敏銳英明，有些事情應提早布局，預作謀劃。身為宗室，他因而借此機會袒露胸臆，希望皇帝垂察。
其實，成帝已經(jīng)聽出了司馬昱的一片苦心，覺得很欣慰。
司馬皇室歷經(jīng)磨難，再也不能重蹈覆轍。這個提醒非常必要，對賢才要恩威并施，既要用，又要防。
至于桓溫，的確可以成為大晉的千里馬，然而寶馬良駒皆有烈性，關鍵是看騎士的駕馭。至于今后授予什么官職，成帝已經(jīng)有了安排……
司馬昱心有靈犀，笑著點了點頭。
對桓溫，他也有自己的計劃，不過，需要成帝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