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芳杰找林春祥辦事，心里是有底氣的。作為相識幾十年的老同學，馬芳杰對林春祥十分了解，他有點兒小官架子，對別人的事并不十分熱心，不像杜廣海不管是誰有事了能幫就幫，能幫多少幫多少。林春祥幫人是有選擇的，要看對方是什么人，可是自己的事兒林春祥肯定能幫，馬芳杰有這個自信。
第二天上午十點，單位的司機把林春祥送到開發(fā)區(qū)紡織新廠，林春祥讓司機回去了。進了機關樓之后，林春祥在正對大廳的鏡子前邊站了一會兒，舉手捋了捋額前的長發(fā)。每逢有比較正式的會面，他都希望自己額前的長發(fā)保持特定的形狀。
不一會兒馬芳杰也到了，倆人見面后直接去了人事科科長室。
人事科長是個能說會嘮的男士，因為早晨打過電話，他知道林春祥過來。見面時科長開玩笑說：“多大個事啊，勞駕經(jīng)理大人親自跑一趟，打個電話吩咐一聲不就行了，你有指示我們還敢不辦嗎？”他知道林春祥是副經(jīng)理，有意把那個副字省略了。
被別人恭維，誰心里都會得意；當著馬芳杰的面被人恭維，林春祥心里邊的得意不知翻了多少倍。他忍不住笑了說：“哪敢有什么指示，我的同學是老廠那邊的人，把檔案弄丟了，急得火上了房一樣，來你們這邊一次沒找到，麻煩你再仔細找一找，看看在沒在你們這里?！?p> 科長領他們?nèi)チ藱n案室，明知找不到，還是翻開了登記簿，并讓檔案員把馬姓的檔案都拿下來，放到一張辦公桌上，翻弄了一大氣兒沒找到，馬芳杰很失望。
林春祥知道希望不大了，可他為了安慰馬芳杰，把死馬當成活馬醫(yī)，讓科長再想一想，能不能放在了別的什么地方？
他本來沒報希望，就是隨便說一嘴，沒想到像是喚醒了科長哪根沉睡的神經(jīng)，他領著林春祥和馬芳杰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倉庫里。
進門之后里面黑乎乎的，開燈后才看到幾個窗戶都用紅磚砌死了，墻角掛著蛛網(wǎng)，一眼看出平時很少有人進來?？崎L在貨架上翻騰了一氣兒，又搬一個凳子站上面，從貨架高處拿下一沓落滿灰塵的職工檔案來，放到門口的桌子上。
他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打開捆成十字的塑料繩，一個一個地翻。林春祥和馬芳杰站在他身邊，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看。
馬芳杰很緊張。林春祥離她很近，能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一共有二十多份檔案，快翻完了，三個人都接近失望的時候，最后第二份檔案皮上，馬芳杰三個字跳出來。
科長打開檔案袋，從里邊把材料抽出來，翻看了一遍說：“招工表、工資晉級表什么都不缺?！?p> 馬芳杰使勁擊掌，高興得跳起來，連說：“太好了太好了！”
科長把檔案交給馬芳杰，撲落撲落手平淡地說：“這個東西扔這兒好幾年，我都忘記了。以前整理庫房，檔案員要當廢紙賣掉，被我攔下了。就這么幾張紙兒，你花多錢都買不到??！”
林春祥很高興，像自己辦成一件大事一般喜悅。他說：“科長，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謝謝你。快中午了，我請你吃飯?！?p> 馬芳杰說：“你們是給我辦事兒，科長是我的貴人，今天我請客?！?p> “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們來我這兒，讓你們請客？飯必須吃，我要盡地主之宜。林經(jīng)理是大機關的領導，總也不來，要是沒有事兒我想請都請不到啊！”
三人在工廠外面不遠處找了一家飯店，落座后，服務員過來遞上菜譜本子。點完菜單科長去吧臺選酒，馬芳杰跟在他后面要先把賬結了，被林春祥扯住衣襟拽回來，看科長走遠了才說“讓他來吧。跟我上這兒你不用張羅，就算我來也用不到你?！?p> 快吃完的時候，科長打了電話，跟廠辦公室要了車。一輛寶馬轎車很快開過來，把林春祥和馬芳杰送回城里。倆人一塊兒下了車，看離下班的時間還遠，馬芳杰說：“你今天幫了我大忙，我得犒勞犒勞你。”
倆人進了一家KTV。服務生把啤酒圍碟擺好以后，退出去了。
倆人坐在茶幾兩側，離開有一段距離。馬芳杰從果盤里拿一個桔子，剝了皮遞給林春祥，林春祥放嘴里吃了。
馬芳杰胳膊肘支在茶幾上，倆手拄著下巴，眼神迷迷瞪瞪地看著林春祥。因為喝過酒，臉色粉紅似白，顯得很年輕，這讓林春祥想到她在邊溝村下鄉(xiāng)時的樣子。
林春祥說：“下鄉(xiāng)的時候，我開始分到別的小隊，找到大隊主任，說了不少小話兒，才調到你們小隊?！?p> 馬芳杰說：“我知道，你離不開杜廣海?！?p> “你這么說也對也不對。舍不得離開杜廣海是一方面，其實······也是愿意和你在一起?！?p> “那個時候，你家成份要是不高，咱倆指定能成?！?p> “當年要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多好?。 ?p> 倆人又談到念初中時班級組織的那次夏令營。林春祥說：“我騎自行車到集合地點的時候，同學基本上都到了。看了一圈沒有你，以為你不來了，一路上那股熱乎勁兒，一下子涼下來。多么有意義的一次活動，沒有你真讓人掃興！”
“那回我和杜廣海、于倩華幾個人先到，我們都鉆到樹林里埋寶去了?！?。
“那天是個大熱天兒，因為怕爆胎，我們騎自行車的男同學都把車藏在了灌木叢里邊。晚上回來，是我騎自行車帶的你，你還能記住不？”
馬芳杰記住了，可是她故意裝作忘記：“不是吧，我怎么沒有印象呢？”
林春祥得意地說：“肯定是我?guī)У哪恪Ｄ敲炊嗄型瑢W騎自行車，還有別人想帶你，是我略施小計，才把你拴住。”
馬芳杰爽朗一笑：“你怎么拴的我？”
“當時騎車的男同學匆匆忙忙去樹棵里找自行車，我比他們多長了一個心眼兒，先把一個兜子交給了你。有男同學先回來要帶你，可是你手里拎著我的兜子，只好等我?！绷执合檎f著得意地笑起來。
“這么說我想起來了。你這個地方用詞不當，不是我拎了兜子非得等你，我從心里說是主動等你，我也愿意讓你帶我。”
“剛上路，杜廣海騎自行車別了我一下，我的自行車險些摔倒，你兩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后腰。過了不少天，我還能感覺到你兩手留在我腰上的溫度?！?p> “這個細節(jié)我也牢牢地記住了。”
“過后杜廣海跟我說，他是故意的，是幫我的忙?！?p> 倆人如癡如醉，回憶著年輕的時候，青春多么美好，蒙蒙朧朧的初戀多么令人懷戀，不論成與沒成，回憶起來都是那么甜蜜！
他們沉默下來，誰也不說話。好一會兒，林春祥打破沉默說：“放一個曲子吧?！?p> 音樂響起來，是電影《五朵金花》里面的插曲：
“山中只見藤纏樹，
世上哪有樹纏藤，
青藤若是不纏樹，
枉過一春又一春······”
旋律很優(yōu)美，令人心情愉悅。林春祥問馬芳杰：“知道誰作曲不？”
“不知道?！?p> “作曲的人叫雷振邦。他做過很多好聽的曲子，除了《五朵金花》，還有《劉三姐》、《冰山上的來客》、《阿詩瑪》，都好聽得不行不行的?！?p> 馬芳杰突然發(fā)問：“你知道的東西不少，可是你知道歌詞里面說的什么意思嗎？”
林春祥沒反應過來，不解地問：“你說是什么意思？”
“我說不出來，你自己細品么?！?p> 林春祥終于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
四點多鐘的時候，馬芳杰的手機響了，是她女兒打來的。放下手機她說自己得回去了，女兒放假在家，得回家給她做飯。
“她爸不能做口飯吃嗎？”
“俺們兩個離婚了?！?p> 林春祥吃了一驚：“什么時候的事兒，我怎么不知道？”
“不長時間的，你不要和別人說?！?p> 出包房時馬芳杰走在前邊，她搶先去吧臺結賬，林春祥攆上去，把她拉住了。倆人同時掏錢扔在吧臺上，服務員說：“我都不知道收你們誰的錢好啦?！?p> 林春祥說：“這是最簡單的選擇題，顧客有男有女，收男士的錢??！”
從歌廳出來，馬芳杰要坐線路車回去，林春祥給她喊了一輛出租車，先交了車錢。馬芳杰站車門口，回頭看了他有好幾秒鐘，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上車后搖下車窗，手里揮著那個檔案袋說：“謝謝你，哪天我請你客?！?p> 出租車開走了，越走越遠?？粗鲎廛嚨谋秤?，林春祥若有所失。他回味著剛剛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仔細咀嚼他們倆人說過的每一句話。
山中之間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這段歌詞說了什么，她問我知道不知道歌詞說的什么意思？這些話傳遞了什么信息呢？
現(xiàn)在林春祥已經(jīng)推導出一個結論，在確信這個結論的準確性之后，他滿意地笑了。
林春祥心里明白，這兩年馬芳杰對自己挺好，但是這種好是有邊有框有限制的那種，并沒有過格的舉動。自己對她說話做事也是收放有度，從沒有過一丁點兒不得體，可是今天跟以往有些不一樣。
大街上車來車往，人行道上的路人行色匆匆，一切和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可是林春祥覺得這個世界變了，陽光格外明媚，天空格外晴朗，花壇里的鮮花東倒西歪開得燦爛奪目，有首歌叫什么來著，今天是個好日子，是的，今天與往日截然不同，是嶄新的一天啊。
林春祥很不情愿地朝家里走去，一陣微風刮過來，吹亂了發(fā)型。他側了頭頂風走路，姿勢有點兒怪怪的。有路人驚異他走路的樣子，端詳了他一會兒，不知其所以然。真實的答案是，林春祥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尤其注意自己的發(fā)型，像這種有風的天氣，他會讓頭部選擇合適的角度頂風走路，以免被風吹亂了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