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郭曉曉那里回來的第二天,馬芳杰在公司里見到于倩華,把郭曉曉暗戀她多年的話告訴她,問她知道不知道?
于倩華驚訝說:“我一丁點兒不知道。他要是早說了,俺倆也許就成了。”
說這個話的時候,于倩華一副懊悔不已的表情,可她自己心里清楚,此話既是真話,又不全是真話,因為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同時裝了兩個人,正猶豫不決,不知道選哪一個更好。
“郭曉曉在心里邊把你裝了幾十年,現(xiàn)在他病成這樣,你去看看他吧?!?p> 于倩華答應得很爽快:“行,必須的?!?p> “那咱們去杜廣海廠里集合,還有林春祥,在他那里吃完晚飯一塊兒過去吧?”馬芳杰不忘給杜廣海創(chuàng)造機會。
“我不去杜廣海那兒,我下班以后回家吃飯,晚上直接過去?!?p> “那行吧,我陪你一塊過去。”
這一回去看郭曉曉,除了杜廣海、林春祥、馬芳杰和于倩華,還有一個叫王繁星的男同學。
杜廣海通知王繁星的時候,王繁星說:“我去不了。我也知道同學一場,怎么著都應該去看一看。去了扔一兩百塊錢,雖然起不了大作用,那是自己一份心思,讓別人看著也好看??墒遣徊m你說,下崗以后遇到最大的問題,除了錢緊還是錢緊,現(xiàn)在兜里沒有錢啊。
“我這么說也對也不對。一百塊錢能不能掏出來?能??墒俏壹依锩總€月的生活費也只有幾百塊錢,要省吃儉用才能把一個月對付下來。大米都是買最便宜的,青菜都是買扒堆兒的,去了花掉一百,就接不上溜了。所以我只能說熊話,你們去吧,我不去了?!?p> 杜廣海知道王繁星說的是真話,勸他道:“你過來吧,王繁星。咱們今天誰都不拿錢,我家里各種水果現(xiàn)成的,已經(jīng)裝進車后備箱里邊了,你只要人到就行,就是真要花錢的那一天,你也該來就來,錢不是問題。
王繁星猶豫了一下。杜廣海又說:“你先來我這兒,我管你一頓酒喝,吃飽了喝得了咱們再一塊兒過去?!甭牰艔V海這么說,王繁星屁顛屁顛地過來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馬芳杰和于倩華快到郭曉曉家時,看見杜廣海、林春祥和王繁星已經(jīng)先到,站在離郭曉曉家不遠的路口等她們。
杜廣海上前主動跟于倩華打招呼,于倩華用鼻子哼一聲算是回應。杜廣海開了一句玩笑,說郭曉曉見了于倩華,病就能好一半兒,于倩華并未理睬。
幾個人進屋,看見郭曉曉躺在炕上,狀態(tài)明顯不如昨天好。郭曉曉媳婦把他扶起靠墻坐好,又去上屋了。
杜廣海指著于倩華,問郭曉曉這個人是誰你看出來沒?郭曉曉看了于倩華片刻,嘴角動了兩下,聲音嘶啞,想說話沒說出來。他的嘴唇干巴巴的,上面有細密的裂紋。
馬芳杰拿起地桌上的暖瓶,給他倒了一杯開水,準備遞給他時,于倩華接了過去,來到郭曉曉身邊。
于倩華拿一把羹匙,舀水喂郭曉曉喝。喂到第三匙時,郭曉曉淚水涌上了眼眶,接著就有兩大滴清淚從眼角滾出來。杜廣海他們幾個看著眼前的場面,心里都不是滋味兒。
這一幕應該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了。如果當年郭曉曉勇敢一點兒,大膽地邁出那一步,整個人生都可能是另外的樣子。因為自尊與靦腆,曾經(jīng)的青春夢想徹底破碎了?,F(xiàn)在這兩個人,一個感慨良多,抱怨生活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不公;另一個將不久于人世,帶著無限的悲憫與哀怨向他深愛的人告別。
馬芳杰找來一條毛巾,一邊替郭曉曉擦眼淚一邊說:“于倩華白天去保險公司上班,晚上回家還要照顧母親,聽說你病了,說什么也要過來看看你?!?p> 郭曉曉感激地點頭。因為剛喝完水,他好像精神了不少,也有勁兒說話了,伸出舌尖潤了潤嘴唇,難得地笑了一下,接下來說了一段讓幾個人驚訝不已的話: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和我以往做的夢都不一樣。我夢見我的靈魂離開了肉體,漂浮在屋里的半空中。我看著自己的肉體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一具僵尸。
“我心里既好奇又高興,好奇這個軀殼真的是我么,那么丑陋那么瘦弱;高興的是我終于離開了這個殘疾的軀殼,和你們正常人一樣了。
“我的靈魂飛到了外面,飛得很高很遠,看到了許多人間難得一見的美景,遇見了許許多多的小矮人,都是我故去的親友。他們簇擁著我,帶我去閻羅大殿。
“路上,有人問我,你在陽界幾十年,最大的遺憾是什么?我說,吃苦挨餓下崗都無所謂,最大的遺憾是停課,沒有書念了;又有人問我,到陰間后,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說我想上學,把中學大學沒學的課讀完。我的話音剛落,就有長者厲聲訓斥我說,你天賦異稟,卻一事無成,白去陽世走了一遭兒,你去十八層地獄吧!
“他們說完一哄而散。我來到了一處懸崖峭壁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陰風陣陣。心里害怕,想喊卻說不出話來,想跑也跑不了,不知什么東西束縛著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這個時候我嚇醒了?!?p> 郭曉曉說了不少話,奇怪的是他對昨天說過的關系到于倩華的秘密絕口不提。
因為說話太多,郭曉曉劇烈地喘息,嗓眼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他努力地坐直身子,伸長脖子,專注地看著黑乎乎的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東西,視線始終不肯離開。
于倩華安慰郭曉曉:“好好養(yǎng)病吧。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吃飯喝酒,一塊唱歌跳舞,一塊去泡溫泉?!?p> 看見郭曉曉這樣子,幾個人都說讓他休息吧,就告辭出來了。郭曉曉媳婦送他們時,杜廣海把買墓地的手續(xù)給了她,說:“郭曉曉的情況不好,墓地我先給他買了。我的意思是沖一沖他的厄運,也許他就好了。我們大伙都希望他能好,都希望能有奇跡發(fā)生,能不能創(chuàng)造奇跡就看他自己的命了?!?p> 郭曉曉媳婦沒想到杜廣海出手這么大方,十分感激地說:“你們這些同學真是太講究、太夠意思了。郭曉曉這輩子沒有能力還你的情,我告訴他,讓他下輩子當牛做馬還你吧?!?p> 離開郭曉曉家沒走幾步,于倩華向他們告辭,說自己坐公交回去。王繁星說:“車里又不是沒有空位,你干嘛非得坐公交???”
馬芳杰生氣說:“倩華,你別整那不能行的事兒,上車,讓杜廣海送咱們回去?!?p> 林春祥也不說話,上前拉著于倩華的一條胳膊,把她拽上了車。
林春祥坐到副駕駛位,于倩華、馬芳杰和王繁星坐到了后面。杜廣海知道這是一次難得的同于倩華對話的時機,一邊開車,一邊給于倩華說了幾句心里話。這些話杜廣海早有準備,他在心里醞釀了許多天,現(xiàn)在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倩華,有些話我一直想和你說,始終沒有機會,今天借郭曉曉的光,咱們能坐在一起,你讓我把話說出來,不然我憋得慌!”
“當年在部隊,有人給我介紹一個對象,是一個師長的女兒,可是我沒同意。那時南疆兩山輪戰(zhàn),部隊隨時準備上前線,我?guī)状握埣?,打算回來找你,可是領導不批準,干部戰(zhàn)士一律不準假。
“好不容易等我回來時,林春祥和馬芳杰他們告訴我,你在邊溝村和大翟結婚了。我要去邊溝村找你,他們把我攔住,說人家已經(jīng)結婚了,你去干什么?于倩華本來夠不幸,你去了不是給人家添亂嗎?”
林春祥和馬芳杰在一旁作證說:“是,杜廣海說得對,是那么回事兒?!?p> 杜廣海又說:“現(xiàn)在,我們又生活在一個城市,你不愿意和我見面,不愿意和同學們聚一起,認為我傷害了你,實際情況是你結婚在前,我結婚在后。
“退一步講,假設責任在我身上,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你我都把它放一放。即便沒有那個緣分了,也讓我們做好同學、好朋友,你說這樣好不好?
于倩華沒有回到杜廣海的問題,也不好回答。杜廣海說的掏心掏肺不說,句句在理,她實在是沒有理由反駁人家;贊同吧,更不可能,幾十年的積下來恩怨,怎么能幾句話好話就一筆勾銷了呢?況且她并不認為杜廣海說的都是實情。
于倩華快到家了,她說自己想去超市買點兒東西,要提前下車。杜廣海禮貌地按一下喇叭跟她道別,她站在馬路邊,覺出自己的冷淡有點兒過分,善意地朝杜廣海擺了擺手。
杜廣海他們再去看郭曉曉時,他已經(jīng)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班級里念書最好的同學,一個本來應該有遠大前程的同學,像一顆熠熠閃光的星星一樣從璀璨的夜空里隕落了。
參加送葬的人不多,同學來了二十幾個,幾乎占了送葬隊伍的一半。車來了十幾輛,多數(shù)都是杜廣海找來的。若不是同學們捧場,若不是杜廣海找這些車過來,這支送葬的隊伍會很單薄很難看。
不少女同學都哭了,于倩華哭得最厲害。杜廣??匆娪谫蝗A眼淚像兩條雨線一樣流下來,心想這一切都和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有關,人生竟然有如此既關鍵又玄妙的節(jié)點,真的不可思議。
在郊外的殯儀館,郭曉曉媳婦左一遍右一遍地囑咐杜廣海,務必把同學們留住,她已經(jīng)在市內安排好飯店,大家好歹都要吃一口。杜廣海說大伙已經(jīng)商量過了,心情都不好,不少人還有事兒,飯就不吃了。
告訴完郭曉曉媳婦,轉身他就對同學們大聲宣布說:“過些日子我替郭曉曉補上,請大家的客,具體哪個飯店另行通知,你們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能少?!?p> 他還特意來到于倩華跟前,囑咐她說:“倩華,你一定要來,必須的。”于倩華表情木木的,不置可否。
從殯儀館出來的路上,馬芳杰跟于倩華說:“從打你回來,杜廣海對你怎么樣,我不說你心里也有個數(shù)。杜廣海大小是鐵廠的老板,又是區(qū)里邊的優(yōu)秀私營企業(yè)家,左一次又一次對你示好,你待搭不理人家也不生氣,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不能得理不饒人,何況你未必占著理呀。聽姐姐的勸,往后和杜廣海該說話說話,該來往來往,把那些陳年舊賬放一邊,把那個一不主動聯(lián)系同學,二不參加同學聚會,三不和杜廣海有任何來往的三不原則扔得遠遠的!”
馬芳杰這些話擱過去于倩華肯定要反駁,這一回她雖然沒說贊同,可也沒反對。
回到市內,和馬芳杰分手后,于倩華去了附近的兒童樂園,她要一個人待一會兒,把自己回來以后這些事兒好好想一想。
兒童樂園里面人很多,但是沒有兒童,大都是中老年人。孩子們的負擔很重,有很多很多的作業(yè),還要參加各種培訓班,比成人都要忙。于倩華聽過一種說法,說現(xiàn)在全中國最累的兩個群體,一個是農(nóng)民工,再一個是學生。
天氣很溫暖,陽光從樹冠上篩下來,落下一地斑斑駁駁的碎影。陣風吹過,像灑在湖面上的月光不停地抖動,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樣躁動不安。
有人在唱歌,聽眾在歌者的身旁圍成一個大圈子,歌聲優(yōu)美動聽,可是于倩華一句也沒聽進去。
有愛好書法的人,一手提個小水桶,一手握大號長桿的毛筆,在地面磚上蘸水寫字,字跡秀美,功力了得,可是很快就變得字跡模糊,直至完全消失,一如自己逝去的青春,一轉眼的工夫就過去了。
還有一伙人在跳廣場舞,他們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舒展靈巧的身姿,在于倩華經(jīng)過時,恰好一個個大幅舞步朝她走過來,像是故意表演給她看。擱往常于倩華會駐足觀望,投一瞥贊許的目光,現(xiàn)在她把頭扭了過去。
身邊的人都在盡情享受生活,唯有她一個人不快樂。不快樂的原因是什么?難道那些人沒有生活的負累,沒有精神的磨難嗎?腳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生活并沒有刻意虧待哪一個人,快樂是需要自己去爭取的。
于倩華想到郭曉曉,他匆匆忙忙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活著的人不應該珍惜當下的時光,不應該開心快活地過好每一天么!
這天于倩華在兒童樂園里坐了一個下午,想了好多問題,直到天黑才回家。進家門之前,她給馬芳杰發(fā)了一條微信:“我想明白了,從明天起,我將做出改變?!?p> 很快,馬芳杰給她回了一個表情動圖,是一條狗狗,舉起比身體還要大的拇指,一伸一伸地為她點贊。很快她又發(fā)過來一條微信:“杜廣海請客那個事兒,你這回同意參加啦?”
于倩華回:“我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