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走的時候只帶了一張照片,照片是很久之前鎮(zhèn)上唯一一家照相館照的,那時她四歲,沒見過照相機,沒進過照相館,緊緊地抓住奶奶的衣角,睜大了黑黑的眼睛看著,她記得那道白光把她嚇壞了,奶奶也被嚇壞了,相也不照了,連忙擦去三月的眼淚,拉著她的小手就出了照相館。這張照片,還是人家老板后來找同鄉(xiāng)送回來的。
三月想去廣州,聽同村回來過年的伙伴們說,廣州的樓可高可高了,車可多可多了,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都是貼了金子的,三月聽花了眼,覺得太假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地方,但是她又不能反駁人家的話是假的,于是她決定自己去看一看,揭穿他們的虛假謊言。三月沒聽奶奶的勸告,偷偷上了去廣州的火車,坐了三十六個小時。三月對廣州的第一印象,便是車站出站口擁擠的人潮,天南海北各色人群四面八方涌出涌進。三月心里忽然茫然不知所措。
同行的老鄉(xiāng)幫忙將她安頓在租住的附近就急急忙忙上班去了。三月完全不知道怎么弄,她在出租屋里坐了一個上午,坐到饑腸轆轆,實在忍不住自己動手打了雞蛋和了面,飽飽地吃了一頓。
許是吃飽了膽也大了,三月推開門到小區(qū)里溜達,這小區(qū)年代久了,樓都成了灰褐色,到處是殘枝枯葉和污水坑,炸完的鞭炮紙屑混在泥水里,一切看起來臟兮兮的,可是這些在第一次來城里的三月看來就是不一樣,城市的墻都是水泥的,城市的地也是水泥的,跑的車都很漂亮,只是沒有貼金,三月見了好多特別時尚美麗的女人,就像仙女一樣,雖然仙女眼里帶著高傲與輕蔑。
三月在小區(qū)里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迷路了,這些樓都長一個樣,她也不知道自己剛從哪里出來得了,隱隱約約記得剛出來的地方有一簇紅梅開的挺好看的。
三月有點茫然,剛過完年不久,小區(qū)里活動的人也不多,雖然天氣也還好,可找不著地方也挺害怕的。三月找到一個一個小小的活動廣場,那里有一個鐵鏈子做成的秋千,三月想了想坐了上去,纖細的小腿在空中晃呀晃。三月的眼睛也跟著晃呀晃呀,晃著晃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白色漂亮的板鞋,三月當時就在想,這人怎么穿白鞋呀,臟了多不好看呀。三月盯著人家的鞋看,忘了看人。
白鞋覺得挺有意思,故意走了兩步,三月的眼神就跟著轉(zhuǎn)呀轉(zhuǎn),三月有點暈,白鞋忍不住笑出了聲,三月抬起頭看了看,是個特別好看的男孩子,彎彎的眼角,白白的牙齒,三月都挪不開眼睛了....
三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跟著白鞋,白鞋人很好,說話很溫柔,總是笑瞇瞇的,她沒見過他抽煙喝酒高聲說話。她跟著白鞋出入許多地方,有高檔中餐廳,有西餐廳,還帶她去學習化妝和禮儀,她不懂這些,也不懂為什么要做這些,她只是聽白鞋說了一句“你這樣看起來更完美呢!”
三月跟著白鞋花了一個月學會了化妝,又花了兩個月學會了社交禮儀,緊接著又花了一個月學會了適應各種場合。三月一直想問白鞋為什么要帶著她,為什么要她做這些,白鞋每次都看著她,微微一笑說,“因為,你很好看吶?!?p> 三月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從臉紅到脖子,她還沒見過有哪個小伙子這么直白地夸過她,至多就是村里的嬸娘們常說“三月長的越來越俊呢”。三月后來每次照鏡子,都覺得自己好像也好看了,她的眼睛是雙眼皮,圓圓的,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很誘惑人。三月覺得,自己愛上白鞋了。
夏至到了,三月在廣州待了也有半年了,有點想家,她去問白鞋可不可以回家,白鞋沒說話,也沒理她。三月也不知道怎么辦了,她舍不得白鞋,她也很想奶奶。
三月給白鞋留了一封信,然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三月有些激動,她想回去告訴奶奶她在廣州的見聞,有好吃的菜,有好看的人,有很多很多很好的東西。她覺得,如果奶奶同意,她也可以把奶奶帶著去。三月越長越開心,嘴角帶著彎彎的酒窩。
三月沒見到奶奶,她在村里找了好久,挨家挨戶問遍都沒找到,家里也不像樣子,所有的東西都蒙了一層土,她去找村長,村長抽著旱煙,看著地面,不吭聲,最后還是村長的小孫子偷偷拉著三月悄悄說,“李大奶奶丟了!”“丟了?怎么丟的?!”三月問他,小孫子也不知道,說他只是聽人說的,李大奶奶也就是三月的奶奶是清明出去上墳不見的,大家傳言說被老祖宗的人給請走了,還有人說李大奶奶是不小心從山坳子里掉下去了,但是沒找著尸體,還有人說李大奶奶也跟著去城里了。
三月都快瘋了,她找了所有她知道或認識的人去問,那些人不說,三月就給跪下磕頭,一直磕到頭上流血,最后村長站出來說話了,他說“三月,你奶奶她是失蹤了,清明上墳...咱山坳子過去那邊村里有條河...你奶奶她.....我們也沒找著,那村里有人看見了跟我們說的...”
三月哭到發(fā)不出聲,“我奶...奶...她為...為啥要跳河?她沒理由哇,她還有我啊...嗚...”
三月記得,清明的時候,三月托人給奶奶帶話,說她什么都好,啥都不缺,周圍人也對她都好,就是想奶奶。三月實在想不通奶奶為啥這樣,三月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鄰家嬸娘看不下去了,流著淚過來拉住三月的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奶她...怕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三月突然就睜大了眼睛,“嬸兒你說啥?啥叫我奶活不長了?嬸兒你是不是知道啥?”三月使勁抓住鄰家嬸子的胳膊問。鄰家嬸子抹著眼淚說“你奶,三月里胃疼的不行,就去鎮(zhèn)上看了看,鎮(zhèn)上看不了,你奶又去了縣醫(yī)院,從縣醫(yī)院抓了點藥回來吃,那一段時間老是沒精神,我問她咋回事,她也不說,后來你不托人捎個話回來嘛,那天她就挺高興的,就清明前幾天,思明那晚她還過來找我,跟我說以后,叫我?guī)兔φ湛凑湛茨?..我聽那語氣,好像就...就交待后事...我就有些擔心...”鄰家嬸子眼淚嘩地出來了,“后來就...就...唉!”
三月感覺自己靈魂被抽了一層,渾身上下都說不上來的空乏,好像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一樣。三月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整個人暈暈乎乎的,三月感覺自己也快死了,快要飄走了。三月想動,但是身體已經(jīng)僵了,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院子外面有說話的聲音,但是三月聽不到,三月不知道自己腦子里在想什么,或者是她什么也不想去想,就在三月感覺自己要倒下去的時候,一雙白鞋出現(xiàn)了。三月沒有動,也不說話。
白鞋扶起三月去了屋里床上坐著,摸了摸三月的額頭,有點燒,不是很厲害?!皫夏阈枰臇|西,跟我走!”白鞋不是詢問,是命令。
三月終于起了點反應,眼睛掃過屋里的一切,最后定在那張陳年泛黃的照片上了。
三月走的時候只帶了一張照片,照片是很久之前鎮(zhèn)上唯一一家照相館照的,那時她四歲,沒見過照相機,沒進過照相館,緊緊地抓住奶奶的衣角,睜大了黑黑的眼睛看著,她記得那道白光把她嚇壞了,奶奶也被嚇壞了,相也不照了,連忙擦去三月的眼淚,拉著她的小手就出了照相館。這張照片,還是人家老板后來找同鄉(xiāng)送回來的。
三月跟著白鞋去見了白鞋的家人,白鞋家是大大的別墅,有好幾輛車。白鞋的爸爸媽媽都很熱情,白鞋的爺爺最喜歡她,經(jīng)常叫她菁菁,“菁菁,爺爺給你買了你想要的棗泥糕”“菁菁,你猜,爺爺今天干了什么?”......三月每次都笑著回應,親切地叫著爺爺,哄得老人越來越開心。
白鞋很忙,每天早起晚睡,每天電話不斷,三月就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學了煲湯煲給他喝,白鞋也從不拒絕,而且還每天抽出時間和她,和家里人吃完飯,說說笑笑。三月覺得很滿足,很幸福,她沒見過父母,不知道父母長啥樣,但是她看到白鞋的父母,她就想著自己的父母也會這樣對她好。三月覺得自己不虧,這兩年是她這二十幾年來活的最有價值的一段時光。三月開心地笑著,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滿足。
王子辰開車到GS省某縣某鎮(zhèn),直接捐給鎮(zhèn)上1000萬用于鄉(xiāng)鎮(zhèn)醫(yī)療建設和道路維修。鎮(zhèn)長樂壞了,縣長,副縣長和縣高官也跟著過來,感謝不等。席間,縣長好奇問了一句,“王董事長為什么會選擇在我們X鎮(zhèn)上投資呢?”
王子辰纖長的手指摩挲著白瓷酒杯邊緣,半晌,說了四個字:“...因為三月......”
記憶里有這樣一個單純勇敢的女孩子,她從農(nóng)村來,土氣俗氣,可是她那一雙眼睛干凈又明亮,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都懵了,他以為姐姐又回到了人世間,是的,三月和他出車禍而殤的姐姐很像很像,簡直像極了。他記得那天天氣雖冷,他卻心情很好,本來是去拜訪一個員工得重病的老母親,卻無意中碰倒了這個酷似親姐的姑娘,她叫三月,因為她是三月里出生的。
他有意識培養(yǎng)她,想把她培養(yǎng)成姐姐一樣,他帶她去見家人,去見朋友,告訴所有人,這是他姐姐。三月也努力,取得了所有人的好感,這其中包括最最疼愛孫女的王老爺子,王老爺子心里清楚,盡管是替代品,他也足夠了,況且這個替代品也相當純凈優(yōu)秀,所以最后的那幾年王老爺子幾乎把疼愛都給了三月。
王子辰知道三月沒有忘記她奶奶,他找人打聽到了李大奶奶的墳冢,給了當初埋葬李大奶奶的那家人一大筆錢并且交代逢年過節(jié)掃墓拜祭,他也知道三月經(jīng)常夜晚獨自對著那張老照片發(fā)呆,默默流淚。
王子辰還知道,三月從來不提出額外要求,可能最多的請求,就是用一雙充滿柔情的眸子看著他喝完滿滿一碗她親手熬的補湯。他知道,三月是喜歡他的,但是三月從來都不說。
王子辰席間坐了會兒就離開了,他要去找三月,看看他,順便告訴她,他要結(jié)婚了,新娘是個平凡的小姑娘,性格和她一樣好,很聽話,孝敬父母,和三月一樣。
三月喜歡城里的生活,可內(nèi)心最依戀的是村里老屋前青青悠悠的大山,每年李大奶奶都會帶著三月去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帶些草藥呀野果子呀野菜呀回來,三月最喜歡李大奶奶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王子辰徒步來到一個山坳里,那里有兩座墳,黑磚鐵欄,相當漂亮,墳上沒有野草,干干凈凈,一看就是有人打理過的。
王子辰拿出一塊棗泥糕放在墓碑前,又撒了一杯白酒,這才蹲下來,看著墓碑一句話也不說。
三月是在王老爺子病逝的第八天走的,帶走了來時帶的那張舊照片,然后留下一封信,告訴王子辰,她要回去,她要回到小山村去陪奶奶。
那封信還留在王子辰的口袋里,已經(jīng)很舊了,被塑料膜封住了。上面寫著:
白鞋:
請允許我這么叫你,因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這么叫你。謝謝你還有家人這么多年的陪伴,謝謝你幫我找回奶奶的遺體,也謝謝你這么多年的照顧。很感激我這輩子遇到了你,遇到了一個正直、善良的男人,也是我唯一喜歡和愛上的男人。你所做的我都理解,我也愿意去用心照顧王爺爺,現(xiàn)在王爺爺不在了,我也該回去了。善良的人終有善報,我不能再貪圖你們給的溫暖以及關懷,我還有奶奶,她去世我不能見她一面,這是我這輩子的遺憾,我想回去陪她,我沒有父母,從小是她把我一手帶大,我還沒有盡孝她便走了,我不能容忍自己蒙蔽自己的良心,也不能做貪圖便宜的人,所以,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也請允許我,離開這個城市的家,離開這一份溫暖,回到曾經(jīng)屬于我的地方。
代我問候王爸爸王媽媽,向他們致歉。謝謝你們。
三月
三月離開之后,王子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空了一塊,每次家里總有一個位置空蕩蕩地看著難受。他老是在想三月那雙干凈清澈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他也永遠忘不了,三月在王老爺子去世后的第十一天,永遠躺在了冰冷的墳墓里。
村里人告訴他,三月是自殺的,帶著一張照片和一雙白鞋。那雙白鞋,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