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李言棠聽聞薛將軍要率眾人回城內守關。李言棠暗自開心,回了城,她就不用倒恭桶了,只安心當馬倌就好。
可薛將軍卻說,戰(zhàn)馬需要定期活動方有活力,留五十卒在營地操練戰(zhàn)馬,而馬倌李言棠自然也就不能進城了。
每隔一段時間,李言棠就給麗和公主寫封信,信都攢成一沓了,還不見能有進城去驛館郵遞信的機會。真是令人絕望。
原本以為能暫時脫離苦海的李言棠,不禁委屈地哭了。錢伯到馬圈去牽凜風,見到她落淚,過來安慰了她兩句。
“別難過了,你這么想,人少了,倒恭桶的活也少了不是?”
李言棠破涕為笑?!板X伯,你總能恰逢其時地安慰我,太謝謝你了。我最近真是覺得快死掉了,累,壓抑,想哭……”
“唉,難為你這么小的孩子了,吃了這么多的苦。不過,好劍多從磨礪出,有些苦值得?!卞X伯拍拍她的肩膀。
李言棠視錢伯為夫子那樣值得尊敬的長輩,他說什么她都愿意聽。
錢伯牽走凜風,沒走多遠,忽想起什么來,轉回身對李言棠說:“將軍今日下午進城,晚上我住他的軍帳,你去我那帳,就是在將軍帳旁邊那收著武器那頂軍帳。到時候,我給你留個火盆,這天漸涼了,夜里可別著涼。”
李言棠乖巧地使勁點頭,心里感動得快開花。
薛將軍命人打點好行裝,大部隊往八里外的燕赤關城進發(fā)。他左尋右尋也沒見到李言棠,開口問了錢伯?!霸趺床皇抢钛蕴臓縼淼膭C風?”
錢伯打趣道:“你讓人家做馬倌,又沒讓她做馬童不是?我怕她過來伺候你這凜風耽誤時間,又吃不上飯,就自己去牽了。”
將軍面無表情,不置可否。他忽然想起什么,語氣親和地對錢伯說:“錢伯,您同我一道進城吧?這里過幾天會很冷?!?p> 錢伯假裝為難?!澳氵@么說,我是該一起去,可你也知道,我是實在看不慣現下城里人的做派,與其被氣死,不若我留在這凍死呢?!毖④娭厘X伯對世風頗感不滿,遇到驕奢淫逸之事,老頭子確實常常激動地要動手打人,一連十幾年了,他就是不愿和世俗事物打交道。沒辦法,只好由他。
當天夜里,錢伯在薛將軍帳中烤火,李言棠掀開簾子走進來向錢伯道謝。兩人圍坐在火盆邊上,難得閑適地聊天。
李言棠第一次進將軍帳,所以好奇地多張望了幾眼。軍帳挺大,正中一方議事案,案后有面可折疊的屏風,屏風后側是床榻,議事案右側有個架子,搭著盆巾之類的梳洗物品,左側是一書架,書架中間擺放文房四寶,兩邊和上邊是書,下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上鎖木匣,書架前有一臥榻,稍小。整體而觀,帳內陳設簡而不凡,規(guī)整有序。錢伯在正中擺了個大火盆,往里不斷添柴。
“將軍一個人住這么大的軍帳啊,太浪費了,我縮在那么小的一個馬槽里,相比之下,真是云泥之別?!?p> 錢伯笑笑,沒有接這話?!靶⊙蕴?,你家在何處?可是京城本地的?父母還在嗎?”
“我家在京都城外的小山村里。父母呢,不提也罷,現在應該還活得好好的?!?p> 錢伯看到李言棠提及父母露出傷心的神色,沒再多問。
“那你是什么時候入將軍府的?我不記得麗和公主嫁過來時,有你這樣的丫鬟?你的行為舉止,也不大符合公主府的規(guī)矩?!?p> 說起這個,李言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是不是我太不懂規(guī)矩了?我確實不是公主府的。大概是三年前吧,我才進將軍府的。具體時間我記不清楚了,因為聽明枝她們說,剛到將軍府時,我昏睡了好些天。”
“那你在將軍府住得可還習慣?”錢伯關切地問。
提起這個,李言棠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她講公主如何救下已在鬼門關的她,講自己如何死里逃生地從傷痛中活了下來,講明枝為大家烤兔子吃,講她和小梅怎么斗嘴,還有公主如何教她唱歌,她又是如何做菜得罪了全府人……
兩人聊天到很晚,錢伯困倦地打了個呵欠。
“錢伯,我看你也困了,先睡吧,明晚我再來找你聊天。”
“好好,你去伙房那再拾些干柴,再回帳休息,睡前往火盆里多加點柴木,免得后半夜冷。”
等李言棠抱著木柴準備鉆進錢伯的軍帳時,薛將軍叫住了她。
“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做什么?”
李言棠大吃一驚。“將,將軍,你不是……進城了嗎?”
薛將軍皺起眉?!拔矣行〇|西忘了拿,今晚暫且在這多住一晚。你怎么會在這里?”
李言棠抱著木柴,不知如何解釋,支支吾吾地說不成話:“我……我就是……”
“這丫頭怕我后半夜冷,特意給我搬來柴火。難為你這么晚還想著來幫我?!卞X伯從將軍帳中走出來,為李言棠打圓場。
薛將軍聽罷,贊許地微微點頭。
李言棠不知該怎么辦,愣愣地站在原地。
薛將軍見她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你等什么呢?送來了就放下,走吧?!?p> 李言棠“哦”了一聲,留戀地看了一眼錢伯的軍帳,慢騰騰地挪走了。
薛將軍見她有些反常,離去的背影似乎很孤苦,肩膀不住地顫抖,好像在啜泣?!澳阍趺戳耍俊?p> 只能假裝無事的李言棠咽下口中苦水,低聲回:“沒事。”
感覺這李言棠今日乖順得有些奇怪,薛將軍回頭看向錢伯,錢伯躲閃開他詢問的眼神,轉身抱著木柴進了自己帳中。
本就有些疑惑的薛將軍走進自己的大帳,迎面感覺到一股暖意,心里更是詫異:錢伯應該不會提前知曉他要回來的,為何帳中燒得暖融融的?莫不是錢伯想讓李言棠住這里?
薛將軍走近書架,取走下方一個黑檀木匣,又挑了幾本書,一同放在案頭。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總是覺得今夜錢伯和李言棠的舉止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來是哪里。
這一夜,格外寒涼。
第二天一大早,錢伯出帳門要打水,發(fā)現草葉上結了厚厚一層霜,他大喊“不好”,撇下盆趕緊去尋李言棠。
不出所料,李言棠在昨夜的寒風中病倒了,錢伯顧及不了太多,攙起她回自己的帳篷。還未入帳,薛將軍恰好走出帳門,看見錢伯攙扶李言棠,開口便斥責。
“你不去喂馬,來這里干什么?”
李言棠一轉身,薛將軍嚇了一跳。只見李言棠臉色煞白,毫無血色,目光沉濁,氣喘無力,她憋著淚,紅著眼眶,虛弱地回:“我病了,就躺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休息完,我就立刻去?!?p> “傻孩子,今天我?guī)湍阄柜R,你且安心歇著?!卞X伯打開帳門,攙她進去。他扶李言棠躺下,李言棠渾身顫抖的樣子,忽然讓帳外原本一臉怒氣的薛將軍有了擔憂之色。
錢伯為李言棠捂了兩層被子,她抱緊被子,仍然不斷地打寒顫。錢伯在火盆里添了幾根木柴,才走出帳門。
“錢伯,你不必去喂馬,我差個人去?!毖④姅r住要出門的錢伯。
錢伯沒好氣地說:“將軍你啊,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馬?馬少吃一頓能死不?李言棠若再不救,可真會沒命!我這是要去找軍醫(yī)!唉!”
這番訓斥一般的話從錢伯嘴里冒出來,薛將軍心里一驚:李言棠會沒命嗎?他總以為這丫頭年少力壯,能禁得住考驗的,從未曾預料若是她真生病了該如何,若是她真沒能抗住又該如何。他后怕地看了一眼李言棠,只見她蒙住頭,還在打冷顫。
軍醫(yī)趕來,向將軍施了一禮后入帳。他為李言棠把過脈,搖了搖頭?!昂叭肭痔?,怕是沒得救了。喂點暖湯,泡泡熱水,看看今天能否退燒,若一日之內不退燒,這丫頭小命不保?!?p> 薛將軍始終站在外面,冷峻的面孔上毫無表情,心里卻慌了神。他和李言棠吵嘴吵慣了,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每天若不見上她一面刁難她一下,好像這一天都灰白無色。
錢伯走出來,問薛將軍要找的東西可都找齊了,是否需要他幫忙找?
薛將軍這才緩過神來,回帳中取來木匣和書,吹了召喚凜風的竹哨,跨上馬,疾馳而去。他在城中還有諸多事務要處理,相信錢伯不會讓她死去。
躺在帳中的李言棠,恍惚入夢。
一片潔白間,漫山遍野開滿了雪白的梨花,梨花樹下,年幼的她和姐姐在跳舞玩耍。少女時期的姐姐嬌艷如花,一人身著白衣,站在樹旁,為她們兩人吹笛。她想看清,卻始終看不真切那吹笛人的面容。忽然一陣狂風,吹走了梨花,吹走了吹笛人和姐姐,只留李言棠一人在空蕩的干樹枝間哭泣,喊姐姐。
過了午時,錢伯給李言棠喂了一碗熱湯。李言棠的臉龐似乎有了血色。臨近傍晚時,李言棠醒過來,錢伯喂她喝肉湯,吃下晚飯。
“太感謝錢伯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偸怯腥嗽谖椅ky時刻救我,我命真好?!?p> 錢伯卻嘆息?!斑@怎么能叫命好?一輩子都沒有危難,才叫命好?!?p> “是啊,錢伯你這么一說我才明白。你說話總是那么有道理?!崩钛蕴墓郧傻乜滟潱宓美先思液荛_心。
入夜,錢伯在將軍帳中為李言棠燒了兩壺熱水,還備了一個木桶,一個木盆,都放了驅寒湯劑。他倒進一點水,自己先用木盆試了一下,告訴一旁的李言棠也像他一樣,將兩腳懸在開水上方,待水溫能忍受了再放進去。李言棠順從地照做,用木桶中的熱水暖和雙腳。
兩人圍在火盆邊上,一邊泡腳,一邊閑聊?;鹋枥锏哪静癫粫r發(fā)出“噼啪”的火花爆裂聲,火上還架著兩壺水,方便隨時往桶和盆里添水。
“你是不是夢見姐姐了?我今天喂你喝湯的時候,你一直念叨你姐姐?!卞X伯問起。
李言棠于是和錢伯講起姐姐,越講越是思念。
錢伯聽罷嘆息道:“真是個難得的有遠見又勇敢的女子啊?!彼挥傻觅潎@了一句,隨后,又自言自語:“將軍心底那人,若是有言棠你姐姐一半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