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文郁郁地回家,也不同任何人講起今日的事。父母也不來問詢,楊希文只回到房間,長嘆一聲,便拾起經(jīng)卷,開始溫習功課:
“仁者,志道以方·······”
可為何總有人以不義為仁?他狠力甩甩頭,試圖甩去雜思,繼續(xù)沿著下面一行小楷的經(jīng)注看下去:
“仁者,夫為體愛眾人之心······”
一個時辰的溫習已罷,楊希文只覺筋骨緊鎖,難以舒緩,當下便換一身短襟,告了父母,便在二老不贊同的目光中出門去也。
瀘安鎮(zhèn)的人都知道鎮(zhèn)上有一對狐朋狗友,雖然名聲大都是由鎮(zhèn)上第一富戶李家傳出來的,卻也無人深究,只做茶余飯后的笑料罷了。此二人也漸為人疏遠,倒也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樣子來。這二人也有個名目,喚作“臭武生,酸儒才”,之所以不稱甚秀才是因為這二人都還只在年前才過了童生試,稱秀才實在有捧殺的嫌疑。一個好文,正是楊希文,一個好武,便是鎮(zhèn)前五柳巷有名的破落戶王竹英。王楊兩家世代交好,在子嗣上竟也頗為一致,同出了不如意的后人,楊希文的表堂兄弟不少已中了進士,就是小的幾個也十分曉理明事,獨他一個偏愛什么詩詞小道。至于王竹英小時也上過書塾,只是大了為習武藝,竟敗光了亡父留下的遺產(chǎn),如今卻也習文,只是效果差強人意。這二位便湊在一處,家中因交情也不好管束,兩人互相交流詩文武藝,大有孤芳自賞之意。
幾個轉(zhuǎn)角下來,楊希文便輕車熟路地尋到一扇褪了漆的朱紅大門,扣響了只有一邊的門環(huán),不多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閃出一個看上去二十余歲的青年來,臉上常帶著一渦淺笑,一身的灰布袍上打了幾塊補丁,灰色已洗的有些發(fā)白,卻難掩一身勃然英氣:
“賢弟,不必多言,快進罷。只是為兄關心的可是賢弟的過門禮哩?!?p> “兄長!那些書還塞不滿你的書桌嗎?”楊希文一直陰沉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一點笑影來,將手在懷里一拍,“不必憂心,小弟自然寫好了才帶過來?!?p> 王竹英搓著手,將楊希文迎了進來,兩人穿堂入室,各自在一張草席上坐定,楊希文與王竹英各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相視一笑,便給對方,看了起來。
楊希文定睛一看,只見王竹英這一張寫的是一首詩:
坎坷寒窗無處聽,通天玉柱昆侖庭。
飛臨絕頂躬身拜,邀取麟閣天下名。
魚貫龍門假進士,流檐款曲真明經(jīng)?
書功維以亨達論,不許人間志異行。
王竹英在另一側(cè)已念出了聲:
天際雁孤徊,聞切切晚嘯書齋。休見徐吟回首處,夢景又重來。十二載求名路,二十年晦雨埋。寒燈照所有,夜影江淮。
臨照碧空開,聲杳杳花雨空臺。古道漫游陳跡度,吹盡是塵霾。迎巧巧丹心錄,笑滔滔怒浪排。江河洗萬代,不負尸骸。
兩人視線交織,很有默契地繞開這些不上臺面的“小道”,開始談一些經(jīng)義,卻不拘尋常,時有妙語,便得了“滿堂”喝彩。
“賢弟以為學問分幾個境界?”
楊希文稍稍思考一下便答道:“蓋所謂二十加冠,三十而立者乎?”
“非也!”王竹英威風凜凜地一揮手,作指點江山狀,“學問,工藝不過聞而知,知而明,明而達,達者圣也······”
······不提王氏的滔滔大論,二人卻不知言談之景早被攝入鎮(zhèn)外七余里云隱峰上一座野祠的鏡子中,兩個中年道人正相對而坐,一個黃焦焦的面皮,細瘦瘦的馬臉,頜下三兩縷黃須,著一身青色道袍;另一人作儒生打扮,容貌清癯高古,頗有古風。
馬臉道人先笑道:“小師弟倒是極有想法,機緣足夠說不得能自創(chuàng)一家學說來?!?p> 中年儒士不置可否,道:“二十年前,我雖官至學士,卻也知道學問這一事并不好說······且不論這個,我們下山可是為了把小師弟接到山門,馬師兄還是早些想好怎么跟小師弟解釋清楚才是?!?p> “我總不能說:‘小子,你以前在街上撞到的暴打無良乞丐的邋遢老頭······對,對,對,就是塞給你一冊薄頁的那個,現(xiàn)在要正式收你為徒了’吧?!瘪R師兄搖搖頭,做個鬼臉,開始皺眉苦思。
野祠里只剩七里外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聲音,中年儒生忽然驚叫一聲,馬師兄忽地一下清醒過來,趕忙擦了一下快要流到胡子里的哈喇子:
“師弟見諒,師兄我又走······”
“他竟然把師父送他的導引九式送給了旁人!”中年儒士震驚地一指鏡中一副你不收下就不是好兄弟的王竹英,看了看遞出的書頁,不由無語,“還燒焦了?!?p> ······
“你不收下,就是不拿我當兄弟。反正愚兄已經(jīng)把能練的都練了,你我相交也有九年了,還在乎這點東西不成?”
楊希文雖知武學秘籍的價值,多半世代相傳,絕不輕易示于外人,而盛情難卻,只得貼身藏好,謝過了嬉皮笑臉趕客人走的發(fā)小。疾步走回家,已迫不及待地要上手這一新的功法······
中年儒士看著鏡子里的景象,臉色有些陰沉。
“馬師兄?”
馬臉道人似乎才反應過來,伸出拇指,贊道:“小師弟當真豪爽。”
“豪爽到把我派入門功法分享給外人。”中年儒士面無表情地加上一句,語氣冰冷得似能剜進人的骨頭里。
馬臉道人臉色一僵,旋即苦思起來,這一次他沒有走神,因為他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這導引九式左右也不是什么厲害功法,只是在固本培元上有些奇效罷了,更何況毀成這樣,能練出什么名堂來。”馬道人微微一挑眉,“只需提點那人兩句即可。”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就是三個月過去,楊希文又一次卡在燒破的地方,微蹙起眉峰,如果這樣難得全效,功法亦只是一般,難畢全功。想到已有的動作已練得七七八八,便生出去王竹英處討教的心思來。
剛到門口,楊希文便微微一怔,門是虛掩著的,而王竹英又向來是個精細的人,莫非······想到此處便心中一緊,將掌輕貼在門板上,深吸一口氣,手上一運力,門吱呀一響,響聲未止,楊希文已如一陣風一般撞入內(nèi)室,便見一個人影,待得仔細一看,卻是一個馬臉道人端坐在草席上。
楊希文心中一凜,抱拳問道:“這位道長請了······”
只見馬臉道人抬起一只手,緩緩說道:“你的小朋友已隨我?guī)煹苋グ菀娫缒臧莸囊晃粠煾溉チ?,現(xiàn)在問題·······”馬道人把眼往他身上瞧,見他一副呆呆的樣子,不由大為滿意,“只剩下你了?!?p> 馬道人打了個響指,楊希文的頭發(fā)忽然熊熊燃燒了起來,不等楊希文反應過來,又一打響指,火就滅了。楊希文如夢初醒般地摸摸頭發(fā),未少一根,好像從來不曾著過火。這時,馬道人已經(jīng)再次開始慢條斯理地說話了:
“你身上那本冊子是我元神派的入門功法,神妙無比,你今日得到,便算有緣,萬不可輕泄,否則本派必將追回?!蹦堑廊搜燮ひ讶晃⒋梗剖遣辉傧胝f話的樣子。
楊希文哪里還不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問題是別想討教了,只得躬身一禮,正要告退,可那道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且慢!”
楊希文急忙站?。骸案覇栂砷L有何指教?!?p> 道人凝眉,想了一會兒,忽然驚喜道:“對了!就是這句,你聽好,這是殘缺的歌訣,你能悟出多少就是你自己的造化了,渾沉玄素都顏色,無妄法生虛道沖?!?p> 楊希文聽此歌訣,猶如驚雷蓋頂,一切滯礙皆通,手上也一招一式演練起來,起手,玄引,尋真,抱懷,柱天,正罡,拿云······道人期待地睜大眼睛······魄氣,驚龍
楊希文已出了一層臭汗,似有一些黑色物質(zhì)也從毛孔里排出。頓時一陣神清氣爽,不由朗聲吟道:“經(jīng)年所恃維孤勇,天變畏何,一腔魄氣鬧驚龍?!?p> 當下抱拳一拜“多謝仙長賜法?!眳s見馬臉道人正微笑著看著他,還待多言,道人伸出一只掌來,輕輕一推,楊希文便被推出了大門,大門也在他面前關上。楊希文只得一嘆,看來自己修道的機緣未至,又或許一生不至,自嘲一陣,天色也將晚,楊希文便邁步回家去了。
卻說那馬道人送走了楊希文后,一直僵硬地笑著,直到臉上的肌肉酸痛了,才捂著臉,神色陰晴不定“那小子好像練錯了功法,最后兩式分明是登風和持燭?!彼謴男渥永锾统鲆豁摷垇?,上面滿是小字,嘆道:“讀書人就是麻煩,”他看下去,臉色連連變了,“不對,這些話的順序好像徹底搞錯了······”
中年儒士此時正帶著興奮的王竹英走在前往東玄境元化洞鎮(zhèn)世宮的路上,他有些頭痛地看向這個過分活潑的少年,又回頭想到馬師兄,料想自己留的劇本總可以讓這個師兄說話不再顛三倒四了吧,他不由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這是二十年前官場上提攜后進成功的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