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很窄的巷子。
巷子里很陰暗,地上還留著前兩天雨后的泥濘,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門面也都很窄小,進進出出的,好像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人。
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香氣,隨風傳了過來。
巷底有家很小的店鋪,門口擺著個大爐子,爐子上燉著一大鍋東西,香氣就是從鍋里發(fā)出來的。里面的地方卻很臟,墻壁桌椅都已被油煙熏得發(fā)黑,連招牌上的字都已被熏得無法辨認。
但莫云卻沒有在意,隨著四周的環(huán)境越來越陰暗,他的心也逐漸冰冷。
這是條黑街,這條街的人,至少有十個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個手腳最快的小偷,三十個專替別人在暗巷中打架殺人的打手,若是得罪了他們,你無論想在這城里干什么,都休想辦得到。
他入過黑街,但五羊城的黑街太過了。
子時,身穿黑衣手執(zhí)竹筒刀的莫云再入黑街,寒光一閃,一名官府追捕的逃犯倒下。
“宰了他,燉成肉羹?!保ɑ浾Z)
十幾名逃犯已將莫云圍了起來,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也不難猜出。身形一動,寒光幻化成霧將逃犯籠罩起來,他已出現(xiàn)在一眾逃犯身后。
繼續(xù)向前走去,逃犯們已不能阻攔莫云的腳步。
蛇王正坐在窗下,用一塊雪白的絨布,輕輕擦拭著一柄劍。一柄非常細、非常窄的劍,是用上好的緬鐵百煉而成的,平時可以當做腰帶般圍在身上。這正是蛇王的成名利器,“靈蛇劍”。
陸小鳳已坐起來,皺著眉問:“你在干什么?”
蛇王:“我在擦我的劍?!?p> 陸小鳳:“可是你至少已有十年沒有用過這柄劍。”
蛇王:“我只不過是在擦劍,并沒有準備用它。”
他一直沒有看陸小鳳,好像生怕陸小鳳會從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來。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還是蒼白得可怕。只有真正失眠過的人,才知道失眠是件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事。那已不是病,而是種比任何病都可怕的刑罰和折磨,他已被折磨了十年。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我也從來都沒有問過你的往事!”
蛇王:“你沒有?!?p> 陸小鳳:“我不問,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已知道!”
蛇王的臉色立刻變了變:“你知道什么?”
陸小鳳:“我知道你本來并不是蛇王,像你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逃避一件極痛苦的事,是絕不會來做蛇王的?!?p> 蛇王冷冷:“做蛇王也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你難道看不出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舒服?”
陸小鳳:“但你卻絕不是這種人,若不是為了逃避,本不該隱身在市井中!”
蛇王:“我本該是哪種人?”
陸小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只知道朋友之間應(yīng)該說實話!”
蛇王的臉色更蒼白,忽然長長嘆息:“你本不該醒得這么早的!”
陸小鳳:“可是我現(xiàn)在已醒了!”
蛇王:“你認為我正逃避什么?”
陸小鳳:“仇恨!世上很少有別的事能像仇恨這么樣令人痛苦!”
蛇王的神色的確很痛苦。
陸小鳳:“你為了要逃避這件仇恨,所以才到這里來,藏身在市井中,因為你知道你的仇人永遠也想不到你已變成了蛇王?!?p> 蛇王想否認,卻沒有開口。
陸小鳳:“只可惜這件仇恨卻是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所以只要你一有機會,你就不顧一切,去將這件事結(jié)束!”他忽然走過去,扶著蛇王的肩,盯著蛇王的眼睛,一字字:“現(xiàn)在你是不是已有了機會?是不是已發(fā)現(xiàn)了你仇人的行蹤?”
蛇王又閉著嘴,神情更痛苦!
陸小鳳:“你的仇人究竟是誰?現(xiàn)在是不是就在這城里?”
蛇王還是閉著嘴。
陸小鳳:“你可以不說,但我也可以不讓你下樓。”
蛇王板著臉,冷笑:“你自己的麻煩已夠多了,為什么還要管別人的事?”
陸小鳳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人有了恩惠,從不愿別人報答,所以你才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p> 蛇王閉上了嘴。
蛇王的一名手下,稟告:“蛇王,有人殺了我們二十幾個弟兄。”
蛇王臉色一變,陸小鳳急忙問:“他現(xiàn)在還在街上嗎?”
手下回答:“他人已不見,我們擔心他想要放風箏。”
陸小鳳深深的看了眼蛇王,說:“我也并不想報答你,只不過想跟你談個交易!”
蛇王忍不住問:“什么交易?”
陸小鳳:“我替你去對付那個人,你替我去找回薛冰來!”
蛇王用力握緊了雙拳,但蒼白枯瘦的一雙手,卻還是忍不住在發(fā)抖:“不錯,我的確有個仇人,我的確是要找他去算一筆賬。”
“我果然沒有猜錯!”
蛇王冷笑:“這既然完全是我的事,我為什么要你去替我做?”
陸小鳳也在冷笑:“因為你的手在發(fā)抖,因為你已病了十年,已經(jīng)被這仇恨折磨得不像個活人,因為你現(xiàn)在若是去了,只不過是去送死!”
蛇王僵直的身子突然軟倒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崩潰。
陸小鳳卻還是不肯放松;冷冷:“也許你自己本來就已想死,因為你覺得活著比死更痛苦,但我卻不愿看著你死在那個人手里,也不愿看著那個已經(jīng)害得你半死不活的人,再逍遙自在的活在世上?!彼昧ξ兆×松咄醣涞氖郑蛔肿纸又骸耙驗槲覀兪桥笥?!”
蛇王看著他,淚珠突然像泉水般從干澀的眼里流了出來,喃喃:“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妻子?你當然沒有,所以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個多么溫柔善良的女人,你有沒有看過我的兩個孩子?他們?nèi)际锹斆骺蓯鄣暮⒆?,他們才只不過五六歲……”
陸小鳳也咬緊了牙:“他們已全都死在那個人手里?”
蛇王的喉頭已哽咽,聲音已嘶?。骸八揪筒荒芩闶莻€人,她的心比蛇蝎還毒,她的手段比厲鬼還可怕,也許她根本就是個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女!”
陸小鳳:“她是個女人?”蛇王點點頭。
“她叫什么名字?”
“公孫大娘。”蛇王又開口解釋:“其實她叫公孫蘭,據(jù)說是初唐教坊中第一名人公孫大娘的后代,所以知道她的人也都叫她公孫大娘!”
陸小鳳:“我卻不知道這個人,這名字我連聽都沒有聽過?!?p> 蛇王:“她并不是個名人,因為她不愿做名人,她認為做名人總是會有麻煩?!?p> 陸小鳳感嘆道:“看來她至少已可算是個聰明的女人?!?p> 做名人的麻煩和苦惱,又有誰能了解得比陸小風更清楚?
蛇王:“可是她用過很多別的名字,那些名字你說不定反而會知道!”
陸小鳳:“哦?”
蛇王:“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銷魂婆婆……這些名字你總該聽說過的!”
陸小鳳不禁動容:“這些人全是她?”
蛇王:“全都是?!?p> 陸小鳳:“看來她實在已可算是個很可怕的女人。”他又問:“她的行動既然如此詭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沒有找到她,是她找到我的。”蛇王從懷里拿出了張已揉成一團,又鋪平疊好的信箋:“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一定很想見我,月圓之夕,我在西園等你,你最好帶點銀子來,請我吃那里拿手的鼎湖上素和羅漢齋面?!弊謱懙煤苊?、很秀氣,下面的具名,是一束蘭花。
蛇王:“這是她交給城南的一個兄弟,要他當面交給我的!”
陸小鳳沉吟:“她沒有直接交給你,也許她還不知道你的住處!”
蛇王:“能到我這小樓上來的人并不多!”
陸小鳳:“西園,是不是那個里面有株連理樹的西園?”
蛇王:“不錯?!?p> 陸小鳳:“今天就是月圓之夕?”
蛇王:“今天是十五?!?p> 陸小鳳:“你已準備去?”
蛇王苦笑:“她已前來提醒我了?!?p> “好快的刀?!标懶▲P看著蛇王十幾名手下的傷口,忍不住感嘆,無一例外,這些人都被一刀劃破喉嚨。
這一刀快準狠,用刀之人在江湖上絕不會是無名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