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到了晚上稍稍退了暑熱,干旱連知了都閉上了嘴巴,顯得比日前更加安靜,不過,許盈盈還是因為陣陣的腰酸而心煩不已,翻了幾個身仍然不能緩解,她索性抹黑起身,床邊坐了一會兒,反倒覺得稍微暢快了些。左右睡不著,她索性起身,借著窗格里透過來的月色,緩步走到床榻對面的箱籠邊,左手舉起上面的箱籠蓋,右手在里面摸索著,想抽出油布氈,準備這一、二天的生產(chǎn)。
突然,外間的房門響了,她正覺得異常,想開口問,誰呀;但,房門又更加異常地被輕輕關(guān)上——這種謹慎輕巧的動作,她很熟悉,是個有功夫的身手。
猛地心驚,許盈盈輕輕放下手里的箱籠蓋,確保上面的銅扣子不發(fā)出聲響,然后默默挪到更加黑暗的墻邊,竭力睜大雙眼,盯著內(nèi)室的房門。
門外睡著的丫頭,小星,不知道被打暈還是被殺了,始終悄無聲息。許盈盈在想小星日常那張粉白色的小臉、機靈的小眼睛,不禁心頭酸楚,隨即默默將棉紗衣的重襟,放在嘴巴里咬著,心更是一下一下地,越跳越快。
內(nèi)室的門,徐徐開了。
借著外間微弱的燭光,首先看到的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許盈盈慶幸自己咬著重襟而沒有叫出來,因為那是上官翼的短刀。短刀一點點走進臥房,借著窗格里散進來的月色,打在那短刀上,折射出紫色的寒光。
來人明顯因為不熟悉地形,讓柳繼能夠來得及沖進來阻止。
就在那蒙面人逐漸適應(yīng)了內(nèi)室的灰暗,舉步走向床榻邊的時候,外門突然“嗵”的一聲,被撞開了,蒙面人迅速朝床鋪邊的暗處縮進去。
柳繼沖進自己熟悉的房間,立刻知道床上沒有人。來不及細想許盈盈的去處,正降低身形想查找闖進來的那個人,卻聽到他身后,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床邊,短刀,有毒?!?p> 柳繼,拉起面罩,舉著手里的小短刀,立刻拉開身形,護著身后的許盈盈,沖著床邊低吼,“出來吧?!?p> 旋即,兩個蒙面的夜行衣,對視著。
兩人交手,來人明顯不占優(yōu)勢,而且連許盈盈都發(fā)現(xiàn),來人更加不想發(fā)出打斗之聲而在柳宅里最大的一個房間里,處處躲閃,以致于讓兩人殊死的纏斗,變成了戲臺子上的“摸黑夜斗”,只昏暗里聽到呼呼的招式而不見任何人形一般。
柳繼很快看出來人急于脫身,便步步緊逼。來人緩緩?fù)讼虼斑?,突然眼神兇狠起來,朝柳繼的面門,猛地飛出手里的刀,柳繼急忙后撤、側(cè)身躲過,同時,只聽“哐啷”一聲響,來人撞開窗扇,飛身出去。柳繼哪里肯就此放過,旋即飛身跟上,對準背影,奮力擲出手里的小短刀,聽到那人,“啊”地本能叫出聲,柳繼停在屋脊上,緩緩蹲下,眼看黑影,消失在夜色里。
他一是擔(dān)心許盈盈,二是眼下宵禁期,不想追急了對方來個魚死網(wǎng)破。他急急返回自己的宅院,左右看看,仍然是尋常夜里的寧靜。
許盈盈已經(jīng)倚著墻,癱軟在地上,急急地喘息著,忍過了一絲混亂的宮縮,她看到柳繼奔進來,回身看著她。
“你怎么知道今晚,,,”許盈盈低頭緩了緩,又急忙抬頭問,“外面的小星,怎么樣?”
“沒事兒,那人麻翻了她?!绷^點著一根蠟燭,然后湊上來,拉下面罩。
“有備而來??!”許盈盈嘆息道,旋即央告,“你拉我起來,我這會兒,腳軟?!?p> 許盈盈看到他異乎尋常地一臉蒼白,急急地拉緊柳繼的手臂,問,“你臉色?受傷了嗎?”
“沒有!就是太緊張了?!?p> “你,也會緊張?。俊?p> “呵,那你還腳軟呢!”
柳繼攬著許盈盈的后背,緩緩將她扶回到床上,看著躺在灰暗里面容雪白的許盈盈,擔(dān)憂起來,“你沒事吧?”
許盈盈輕松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咱們這小子,一直護著我吶!”
她是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今晚的臨盆不適,她可能真的做了刀下鬼魂。
“你快點藏好拿把短刀,我看著仿佛是個眼熟的舊物件。”
許盈盈忍過又一陣的宮縮,輕松地說:“趕緊回城南吧,你這身行頭,路上千萬當心啊。今晚之事,千萬不要聲張,我們要從長計議。眼下,,,“
柳繼將短刀小心包好,藏進放冬季衣衫的箱籠里,沒有發(fā)現(xiàn)許盈盈的痛楚。他回頭低聲說,“少說點話,靜靜養(yǎng)著,別多想。明日我能早些回來看你們?!?p> 許盈盈急切問:“剛剛打傷了那人不?”
“嗯,后背吃了我飛出去的短刀?!?p> “那短刀上可有你的名字記號?”許盈盈忙起身,焦急地問。
“沒有,普通得很。你快睡好吧?!?p> “哦,好。這里我會處理,你權(quán)當不知。就說家里進賊,把窗戶弄壞了。你快走!”
柳繼,從床邊起身,他本想告訴許盈盈,今晚的那個人叫聲,很詭異,但是擔(dān)心她因此整晚不能安睡,只說了句,放心,便迅速撤身離開。
.
第二天一早,柳繼先快馬去了宮中復(fù)命,全然不提昨晚之事。在臨走之際,看著圣上身邊,只有邱公公一人,便隨口問了一句,“陛下,身邊只一個邱公公,是否穩(wěn)妥?下臣請命,陪侍陛下左右。”
李乾看著左右兩邊,也突然問,“對了,我一早就不見鄧祺,他人吶?”
邱敬忙上前行禮,“小鄧,昨晚病了,今日告假?!?p> “什么病,要緊嗎?”
“說是暑熱邪氣,須得幾日,近日不便伺候陛下。”
“哦,那就讓他好生歇著吧?!崩钋f罷,回頭看向垂手侍立的柳繼,突然問,“盈盈,快生了嗎?”
“大概就是這個月底吧,謝陛下圣恩眷顧?!?p> 李乾笑笑,說,“那你還是先回家看看吧?!?p> 柳繼門齒緊咬,控制自己表情,“噗通”一聲,下跪叩謝。
.
等他急急趕到家門口,莫名的緊張感,突襲全身——一種夜行跟蹤才會有的緊張感,仿佛上下左右,都潛藏著襲來的暗器。
首先讓他怪異的,是門房間內(nèi)一個人也沒有,剛一拍大門,大門也沒有上閂,就默默地,開了。前院里寂靜地一個人也不見,剛走過正廳,迎面是匆匆跑過的慶兒,看到柳繼來了,突然捂著嘴大哭起來,“公,公子你可來了。我們派人去城南尋你,說你不在,我,,,”
“怎么?”柳繼急急打斷。
“大夫人不好了,剛剛生完小少爺之后,就一直在流血,,,”
“你說什么?”柳繼不等說完,一邊拆脫著身上的武將服,一邊快步跑過小花園,耳邊不停地響著許盈盈幾年前和他說的話,“上官謙的正妻,回府便早產(chǎn)了,之后整夜的血流不止,最后一尸兩命?!?p> 難道,說的報應(yīng)就是這個意思嗎?那就報應(yīng)在我身上好了,為什么每次都找上毫無干系的盈盈——柳繼恨恨地想著。他雙手握著拳頭重重砸在內(nèi)堂的桌面上,沖著聞訊聚攏過來的人們,大吼,“快去請三師父去??!”
只有抱著小嬰兒的靈兒,抖著膽子邁過門檻,上前在柳繼的背后小聲回道,“大夫人半夜就讓人去請了,這會兒正在身邊診治。還好,,”
“什么?”柳繼不等說完,猛地回頭,看向靈兒,“她,半夜,,,那她是事前知道自己,有危難嗎?”然后來回踱著步,話都說不完整,越說越對自己昨晚的粗心大意,悔恨不已。
還是靈兒遞上來安睡的嬰兒,讓狂躁不已的柳繼,逐漸安靜下來。
他伸手結(jié)果白粉團一般的孩子,分量比當時的馨兒沉了很多,小腦袋上的黑頭發(fā)濃濃的,很像自己,在紗被里面的小屁股托在掌心,圓滾滾的將柳繼的掌心幾乎填滿。看到鼓鼓的小臉蛋因為生產(chǎn)而帶著暗紅色壓痕,柳繼沒有經(jīng)驗地問,這臉是怎么了?
靈兒差點笑出來,說,“小少爺胖些,生的時候,就會這樣?!?p> 明顯沉甸甸的分量托在手里,看到腦袋上烏黑的頭發(fā),突然讓柳繼感到特別刺目——一個活潑潑的小生命,又一個和馨兒一樣可愛的孩子,而一墻之隔的那邊,一個自己極力呵護的女人,正在慢慢的死去。
.
兩個生命,都是他柳繼無法控制的。
柳繼懷里感受著嬰兒柔軟的身體,忍著內(nèi)心不停翻騰的焦急,試圖用本來是虛空世界里的這個孩子、眼下卻無比真實的溫?zé)岷蜌庀?,來安撫著他不斷擴大的寒冷和孤寂。他當時確切這么想的,如果女人生育就是“一命換一命”的搏斗,那么他做多少次選擇,都是要留下許盈盈。
多年后,他仍然為自己的這個從來沒和別人說過的想法,而吃驚。柳繼一直羞于讓自己對許盈盈的愛戀,真實的投映在生活的里。他始終認為,因為是家中獨子,加之過早失去雙親的過程,讓他更在乎眼前的所有。
這一次,他絕望著,任憑恐懼包裹,一直沒聽到隔壁大臥房里的動靜,除了出出進進的腳步聲,柳繼抹了一下方才在下人面前肆無忌憚的眼淚,恢復(fù)了平靜,看著立在門邊的慶兒,問,“孩子,什么時候生的?”
慶兒不敢遲疑,“清晨,寅時三刻。”
鎮(zhèn)定下來的柳繼,回避他回過家的事實,問道,“那不是晚飯后,就開始疼了?”
“不是晚飯后,是差不多子時的時候。大夫人自己就近走去叫醒了隔壁房的阿珠,說,要生了,讓我們趕緊準備,還叮囑讓常興想辦法把三師父請來。”慶兒說到這里,怨氣十足地說,“那個睡在外間的小星,不知怎么,睡到剛剛才醒過來。”
柳繼不敢接嘴,只假意發(fā)怒,鼻孔里哼了一聲。
慶兒見狀,趕緊岔開話題,“清晨,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臥房的窗壞了,大夫人說,半夜有賊,沒偷到什么被她起夜回來的時候嚇到了,就從窗戶那里逃走了。剛剛?cè)蠊倭?,官差還沒來?!?p> 柳繼,輕輕將嬰兒交給慶兒,讓她吩咐廚娘吳嬸,盡快出門找尋個奶娘,他不想再讓許盈盈那么辛勞地夜起哺乳。
慶兒接過嬰兒的時候,正想回,阿珠一早便和吳嬸子一起出門找奶娘去了,但是,柳繼的一滴眼淚,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這讓她一驚,體諒著他二人的種種,不禁也眼圈潮濕起來,忍著傷感,匆匆走開了。
“她當時應(yīng)該就知道自己在陣痛吧。為了讓我安心回到城南,她就那么在昏暗里,忍著?!绷^背過身,任由失控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打濕自己已經(jīng)汗?jié)竦闹幸隆?p> 他扶著桌邊,巨大的悲傷和恐懼,讓八尺多的身軀,好像一個沒有筋骨的布偶一般,一節(jié)節(jié)地軟下去,最后歪在桌邊的圈椅里,如果沒有邊上圈椅,他應(yīng)該會直接癱在地上,他甚至不敢看向大臥房的方向,因為即將面對死亡的顫抖,第一次,讓他癱軟到,連喘息的力氣都幾乎沒有了。
柳繼,甚至有那么一個瞬間,第一次,責(zé)難起自己的一時糊涂而犯錯的母親、將自己的無奈化成對上官謙的怨恨而傳遞給他的父親,如果他們不是那樣的人,沒有那些鬼祟和怨恨,而間接導(dǎo)致上官翼生母的早亡,怎么會讓他面對有眼下和上官翼父親同樣的痛苦——盈盈同樣要那么痛苦而不舍地死去。
人,在無力抗爭的時候,會找出一個詭異的方向來開脫自己。
柳繼突然意識到,當年父親面對母親的突然決死,大概也如此刻的自己一樣,怨天怨地獨獨不敢怨恨自己。這樣想來,他和父親,是一樣的人。
.
兩柱香的功夫,一臉刷白、木雕一般的扶著桌邊胡思亂想的柳繼,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三師兄一身汗?jié)竦刈哌M來,他在三師父鎮(zhèn)定的面容上,急切地掃視著。
三師兄也是被頹廢無助的柳繼,著實嚇了一跳,忙忙舉手示意,“還好,還好,準備及時。現(xiàn)在沒事了,你可以去看看她了?!?p> 柳繼倏地騰身而起,來不及問明白,更顧不上道謝,反倒是因為僵直的身心,一下子無法適應(yīng),而幾乎撞到三師兄的懷里。
柳繼,握著三師兄的手臂,一時間說不出什么,只默默退了一步,躬身行了大禮。然后耳邊聽著三師兄說了一句,別驚動她,便一個箭步?jīng)_到廊下。叮囑下人,安排三師兄餐食和休息之后,他一個人,輕輕推開大臥房的門。
看著昨晚被自己一腳踢開的門,內(nèi)心立刻下了個決定。
進門第一眼便看到窗戶被人,從外面歪歪斜斜地臨時釘上了,估計是清早天不亮匆忙釘?shù)?,否則以他的個性,下人們這么馬虎,是肯定挨罵的。想不了太多繁雜,他斗膽緩緩看向床榻,許盈盈比昨晚更加慘白的面容,此刻斜靠在大引枕上,毫無生息。柳繼看著心頭一縮,恍惚間懷疑,剛才三師兄的話,都是用來騙他的善意。
他急急湊上前,將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完全感受不到溫?zé)?,他更加慌了,難道自己的猜測,才是真的!
柳繼將手上前去探鼻息,很微弱,但是有。
他笑了。
看著許盈盈微張的嘴、眉目間滿是疲憊,他立刻體會到她的辛苦,蹙眉的心疼,兩行淚水,擠出眼眶。
.
不多時,聽到門外有人聲,他草草擦拭干眼淚,起身換上家常便服,出了臥房門。迎面看到兩個官差,垂手立在小院里,先是詫異,然后立刻回過神來,上前行禮。
“一早去宮中復(fù)命,剛回來便聽說有毛賊進犯,有勞差爺走這一趟了?!绷^已經(jīng)學(xué)會適時在陌生的官員面前,亮出自己的身份以省去彼此間不必要的官氣,同時也是為了掩蓋昨晚違例偷偷回家的事實。
官差們因之前柳繼和許盈盈在南益的事情,被有模有樣的帝京派去的軍人們,傳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又因南益的戰(zhàn)功而頗得當今圣上賞識,此刻自然是不敢怠慢分毫。
從房前屋后的細細查看,然后又確認了歪斜的窗扇,兩個官差畢恭畢敬地記錄所有相關(guān),聽聞大夫人剛剛生產(chǎn),便規(guī)矩地恭賀了一番之后,告辭了。
此時,外出尋找奶娘的阿珠,形色匆匆的進來。
“公子,時下里大旱,好多人家都逃難去了,城里留守的,也沒有正好能做奶娘的人,咋辦?剛剛?cè)龓煾刚f了,盈盈夫人失血過多,根本不能奶孩子的。”
柳繼,口中低語,先去尋了蜜漿調(diào)制成水,伴著米湯,對付一下吧。
當晚,柳繼一直央求三師兄,宵禁期出入不便,務(wù)必要他留宿柳宅。三師兄被他糾纏不過,只得應(yīng)允。
晚飯后,柳繼安排三師兄妥帖,立刻回身來守著仍然昏睡中的許盈盈,時不時摸著她一直在出汗,三師兄臨睡前囑咐,只要一直在出汗,便是好事,只千萬不可再驚動產(chǎn)婦。她之前思慮過度傷及了氣血,又產(chǎn)前驚恐導(dǎo)致氣血凝滯,眼下雖然是保住了性命,但是日后能否恢復(fù)元氣,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否則元氣大損,則導(dǎo)致弱不禁風(fēng)、壽數(shù)不長。
柳繼一宿沒睡,幫許盈盈換了濕透的小衣,但始終不見許盈盈清醒。后半夜汗出的少多了,卻更加不安分起來。時而急急地喘息著,時而猛地抓著柳繼的手,來回兩下子,嚇得柳繼一點困意都沒有了。
長夜里打發(fā)時間最多的辦法,就是回憶往事。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遇到許盈盈,便是莫名其妙地給她換衣服,當時真沒想到,現(xiàn)在仍然是他,摟著在死亡邊緣回來的許盈盈,換衣服。當然,這次他熟練多了。
柳繼想到這些,干脆掌了燈,差不多清晨時間,許盈盈沉穩(wěn)地昏睡過去,柳繼才靠在邊上,微微讓自己放松片刻。一早,不等三師兄起來洗漱,柳繼便讓靈兒守著許盈盈,他直接奔到三師兄的門前,將他叫起來。
三師兄診脈之后,沉默良久之后說,我今天出個方子,你去藥房去了來,慢火煎湯送服,看看今天夜里,是否能轉(zhuǎn)還改善。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1-07-10/2179ebe107c1b004967def04123d9581IP4XVD25225uP74.jpg)
怡章魚
生命,不受控制地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