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裝飾都被紅色覆蓋,扎眼得很。時間還早,漱月無聊地在床上躺了會兒,又撿了幾顆桂圓剝開吃,一直等到暮色四合,院子里才燃起了燈籠燭火。
隨后,她所在的屋子也陸陸續(xù)續(xù)進了一些人,忙活著點蠟燭之類。
漱月頂著紅蓋頭老實坐在床榻邊上,聽她們驚喜得跑出去喊:“新娘子醒過來啦!”之后又?jǐn)D到一起咋咋呼呼地圍著她道喜,說新郎官一會兒就到。
大概磨蹭了小半個時辰,外面?zhèn)鱽眄憚印?p> 劉放進到喜房后,動作迅速地掀了蓋頭就把一眾丫鬟婆子趕了出去。
昏黃燭火下,紅羅帳內(nèi)的美人面如夢似幻,比平日里看起來更顯嬌嬈嫵媚。他急著伸手去攬佳人,奈何漱月早就察覺出他的意圖,一個旋身恰巧躲過。
她邁步走到桌邊,纖纖玉手拿起斟滿酒的杯盞,遞到跟上來的劉放嘴邊。
“恩公,還沒有喝合巹酒?!?p> 美人的聲音細(xì)軟好聽,紅妝遮面,酒香醉人,劉放將整整一盞酒仰頭飲盡,雙手桎梏住漱月的肩膀,眼中欲望毫不掩飾:“美人兒,時辰不早了……”
漱月捏起他的一根手指,又輕輕撒開,不讓他靠近。美人語氣似嗔似怨:“聽哥哥說,你經(jīng)常到百花樓里去,若是將來恩公厭棄了我,是不是就再也不回府里了?”
“我怎會厭棄你?”劉放被漱月的模樣惹得頻頻心動,當(dāng)下立誓,“若我劉放將來厭棄月兒,那我的所有財寶盡歸月兒所有!”
漱月嬌笑著去捂他的嘴,故意道:“立誓倒是不必。只是有一事,恩公瞞得月兒好苦,竟連我也不說?!?p> “何事?”劉放擁著她問。
“近日聽管家說,百花樓的入賬都是恩公的……”漱月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嘴巴抿起,又埋怨似的掙開他的手。
劉放一驚,而后笑著抱她:“我當(dāng)是什么,管家告訴你的?不錯,百花樓每日的銀錢入賬確為我劉府所有,而且為夫我每日去百花樓并非尋歡,多數(shù)是在檢查賬目?!?p> 漱月一邊訝然問,一邊還要躲,“百花樓竟是恩公的么?”
“自然?!眲⒎胚@次沒讓她躲開,用力握住如玉皓腕,使勁一拉,將人箍在懷里。
漱月再想掙開就得費些力氣了。就在她猶豫是否用法術(shù)的時候,忽然門被破開,陸涉沖上前拉住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一拽,將人穩(wěn)穩(wěn)抱在懷里。劉放看著二人斜眼大笑:“妹婿我安排的護院還是沒攔住兄長?!?p> “來人!”
聽到陸涉的吩咐,一眾衙役涌入屋內(nèi)將劉放羈押。
“本以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但沒想到大人的速度這么快,到底是護院不中用?!眲⒎疟谎鹤∪允遣凰佬?,看漱月的眼神色瞇瞇的,“小姑娘細(xì)皮嫩肉的,可惜了。”
陸涉摟著漱月轉(zhuǎn)過身,不去理劉放?!皡^(qū)區(qū)十兩銀子,值得你這么拼?”
“什么?”陸涉的聲音不大,漱月沒聽清。
“你們把人押回去,明日再審。”陸涉沒再多說,向手下的衙役們吩咐道。
“是?!?p> 不等漱月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被陸涉拉著手一起出了屋子,在藏嬌院外的池塘邊上停下。
猜不出陸涉抽哪門子瘋,漱月只感覺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攥沒了。忍了忍,她拼勁兒抽回手,哀怨地看著前面的人。
陸涉也看著她,冰冷的眸子毫無溫度。
“你干什么?”漱月仰頭對上他的眼神,哀聲控訴。
“江漱月?!标懮鎲≈ぷ咏兴?,手上的青筋顯露出來。
“本官真的不明白,你為了十兩銀子,可以隱忍到被男人動手動腳都不反抗的地步,那為什么不留在劉放身邊安享富貴榮華,何須再為錢財奔波!”
漱月側(cè)眼瞪他,幾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尾滑下,砸進衣裳里。
“你……”無力感驟然漫上心頭,陸涉不得不又彎下腰哄她,“別哭。”
“是您說讓我不管用什么辦法都要誘他認(rèn)罪的,為什么現(xiàn)在又要反過來怪罪我不反抗?”
“民女早就同大人說過,我所得的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而非依附別人。不義之財不可取,我既已知曉劉放是何種人,便不會與之同流合污。為何大人還要給我安下這樣的罪名?”
她堅定地看著他,語調(diào)輕輕緩緩卻不容置疑,“況且,大人不是答應(yīng)過民女會護我周全嗎?”
陸涉的滿腔怒火沒來由地被平息了。
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替漱月擦淚,臨近時又忽感不妥,他們已經(jīng)不是兄妹,這樣算什么?
漱月低頭弱聲道:“我若是真的不反抗,大人闖進屋內(nèi)的時候,見到的就不是剛才那樣的場景了?!?p> 陸涉的心口被刺了一下。
他再也無暇顧及什么禮法,抬手輕輕地替她拭去眼淚,聲音罕見的溫柔:“對不起?!?p> 被他這么一哄,漱月的眼淚更止不住了。
緩了片刻,她不著痕跡地推開陸涉的手,正色道:“大人身為一縣之長,屢屢與我這樣的平民女子置氣,難保不會讓人多想?!?p> 陸涉心里“咯噔”一聲,驚慌的同時又隱隱有些期待。
然后聽她說:“大人要是想食言,不愿予我那十兩銀子,民女也無計可施。但身為您的子民,民女想勸大人莫要失了民心,這不僅對您的仕途不利,還有可能影響您的聲譽,到時候整個臨川的百姓都會知道大人您是一個貪戀錢財、不守信用的……官?!?p> 她用僅剩的溫柔咬去了“狗官”的“狗”字。
然而,漱月后面說的一大串陸涉壓根沒聽見,在他聽到那句“不愿予那我十兩銀子”后,腦子就“嗡”的一聲,徹底懵了。
他從未想過自己在漱月心中會是那樣……不堪的人。不堪到為了十兩銀子處處與她置氣。
“大人?”
聽到漱月叫他,陸涉緩緩回神,表情一言難盡。他嘆了口氣,“江姑娘誤會了,明日便可去縣衙領(lǐng)取賞銀?!?p> “哦?!笔滦÷暣饝?yīng),心里樂開了花兒。
晚風(fēng)裹挾著絲縷涼意,吹起二人的發(fā)梢。
眼見無話可說,馬上就要分別,再見許是無期。陸涉掙扎片刻,道:“姑娘的家境……若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姑娘盡管開口?!?p> 聽他這樣說,漱月的眼神變了變,稍稍退后半步,警惕道:“大人莫不是要效仿劉放金屋藏嬌吧?”
陸涉:“……”
這個提議仿佛也不錯。
“咳咳,夜深了,我先送姑娘回家吧。”他摒棄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遮掩道。
這次換漱月犯難了,大晚上的一個姑娘自己走很遠(yuǎn)的路回家不合常理,可是如果讓陸涉送的話,她又該去哪兒呢?
隨后,她靈機一動,“我想跟大人回家?!?p> 陸涉垂眸看見月光下的女子還穿著大紅牡丹繡袍,因晚風(fēng)稍涼,她的鼻尖被吹得紅紅的,眼睛里還迷著一層水霧,是剛哭過的樣子。
他不知道怎么會有人如此嬌氣,稍微受點委屈或者害怕了,都能哭成個淚人兒。但他也難得心平氣和地去哄這個人,而非像看見白芒那樣,只有惱火和煩悶。
現(xiàn)在看她嬌俏的樣子,一顆心不知是歡喜多一些還是無處可泄的躁擾多一些。
“我家離此地路途遙遠(yuǎn),今日事情頗多,民女有些累了,大人您行行好,能不能收留民女一晚,等明日我領(lǐng)了賞銀就離開。”
陸涉又看見自己的袖口被幾根蔥白的手指捏住來回晃,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別過頭僵硬地說:“今晚去縣衙住吧?!迸率露嘞耄盅a充道,“我也去。”
好像更容易讓人多想了。
不過漱月不在意,不是露宿街頭就好。說實在的,她平白活了五百多年,因靈力澄澈,所以幻化出的人形無需雕琢便是天人之姿,之前竟連一次喜服都沒穿過!如今好容易得了機會,沒想到卻是為了賺錢。
二人在燈影下一前一后,漱月垂著腦袋,每一步都踩在前面人的影子上,讓她不禁想起《西廂記》里有一句道: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說他是“花”則顯嬌柔,說他是“玉”則顯清冷,倒不如說是“辰”,既有北斗之姿容,又有仙人之端方。
如果能不莫名其妙生氣就好了,興許能活得長一些,也能和自己多相處相處。她忽然產(chǎn)生了與劉放相同的心境,暗道:可惜了……
縣衙是在三十年前建的,現(xiàn)在看去已經(jīng)頗有些陳舊。昨夜回來的晚,沒來得及仔細(xì)觀賞,今日一醒來,漱月就穿上鞋子,換上陸涉叫人給她準(zhǔn)備的衣裳去外面閑逛。
她知道縣衙不比一般的地方,有些地方能去,有些地方不能去。她一路順著大道走,邊走邊看看庭院草木,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半路上,漱月瞧見一隊衙役朝這邊走來。她靠邊躲閃,讓他們先過去。但那隊人看她的眼神跟熟人似的,一個勁兒沖她笑,臨近時不知誰起頭喊了句“夫人好”,后面齊刷刷的全都對著她喊起了“夫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