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邊那里出來的王明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休息,而是就著下午的陽光慢慢踱步到陳然的病房。
按王明的要求,醫(yī)護人員早將陳然移到基地上面一個可以讓陽光灑進來的房間。這樣安全性低了許多,但,誰又會在乎一個幾乎醒不過來的人呢?
陳然安靜的睡在那里,身上插滿各種管道,以求能夠維持他的生命體征。
不光是在這里,基地的絕大多數(shù)房間都已經(jīng)住滿了這些昏迷的科學家,傾全國之力來維持他們的生命。
令所有來支援的醫(yī)護工作人員都束手無策的是,喚醒植物人的成功案例,百不存一。這個一,放在基地,目前還只有林邊一個人充當異數(shù)。
王明輕輕嘆息,看著陽光散在至交好友的臉龐上,輕輕道:“之前的的輿論已經(jīng)被國家壓下來了,國家重新為你正名了,我想這也夠了。”
“至于那個張曉強,以為手中的宏原子技術多么珍貴,多么不可一世,現(xiàn)在也陷入了噩夢之中。果然,命運還是公正的?!?p> “怨與恨,取決與人心,一切的惡,也來自人心,但是最終的這些怨與恨,惡與果,也是會侵吞所有人的。呵呵,還記得我當初和你說過,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無辜的,只有自己?!?p> 陳然依舊躺在那里,房間略顯陰沉,照入的陽光也是灰蒙蒙的,帶著歲月的灰塵一樣。
王明拉來一張椅子,就這么坐在陳然旁邊,一動不動的坐著,輕輕回憶,也輕輕訴說著過去。
或許這樣能夠喚醒陳然吧。
王明今年三十五歲,十年前,他和陳然順利拿到碩士學位。
那一年夏天格外喧囂。
陳然寫了一篇關于核聚變的新思考論文,雖然只和導師和幾個前輩討論過,但都得到了一致的高度肯定。
沒一段時間,關于論文的部分預測在南方科學院的核聚變裝置上得到論證。于是,原本就高的氣溫再一次被點燃,科學界都很重視這篇還未發(fā)表的論文,認為其是可控核聚變的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
當然,隨之而來的榮譽必不可少。國家研究院負責人私下向陳然表示,一旦陳然將這篇論文在世界級科學雜志上刊登,就會破格聘請他成為院士。
院士在那個時候的選拔標準可是相當嚴格的,基本沒有哪個博士沒熬夠十幾幾十年就能進去的,陳然這一次可謂是一步登天。
除此之外,國外諸多頂級名校都像他伸出橄欖枝,哪怕能去掛個名也是好的。
陳然和王明透露,他想好了,繼續(xù)留在國內研究核聚變,打算把一生都死磕在這上面,余生只有事業(yè)和照顧體弱多病的母親了。
王明當是只有笑了笑,他在核工程專業(yè)上沒有陳然這份才情,但是他并不嫉妒,他會的太雜,去哪里都能混口飯吃。這不,這個冬天還要去南極考察,完成一篇環(huán)境工程學位的論文。
事情,似乎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真的那么順利又怎么會有那么多波瀾?
研究院提前就將首都三環(huán)的一套房分給了陳然,陳然早早的將母親安置在那里,了卻了母子倆的買房夢,也讓這一生黯然的母親回老家也能夠揚眉吐氣了。
不僅如此,國家特殊補貼還給陳然配了一輛車,不是多么好的車,但是這待遇也沒得說了。
有房有車,年輕有為,這是當時對陳然最褒獎的標簽。
事情的發(fā)生是在研究院公開發(fā)表聘請陳然碩士為院士的新聞發(fā)布會前一天,因為是破格聘請,當然辦的隆重一點。
前一天晚上六七點的時候,陳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陳然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聯(lián)系的父親打來的。這個一生因為煙酒賭博誤了自己也誤了家庭的男人,這時候打電話來找陳然來求救,因為賭博欠了高利貸現(xiàn)在被人堵在老家里了。
陳然看了一下憔悴的母親正在看電視,不想驚動她,她這一生受那個男人的氣夠多了,自己長大了,該有擔當了。
陳然找了很多熟人借錢,看在他是科學界新星的份上,很多科研項目的投資人紛紛前來慷慨解囊。
其實他從小也怨恨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將偽善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人前表現(xiàn)的是在家被他們母子針對疏遠,一副可憐樣,人后盡顯爪牙,動不動就找他們娘倆麻煩。
常常的場景是這樣的,接著酒勁找茬,無事生非,大鬧一場。然后將親戚朋友都打電話打過來,躺在地上哭泣,說這個傷是誰打的,那個傷是誰打的,他在家過的生不如死。
其實是誰打誰都清楚,在陳然年幼不懂事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把母親的手打斷,所幸的是還能接上去。
是與非,對與錯,似乎沒有界限。而那些親戚朋友也嘗嘗以和稀泥的姿態(tài)調解鬧劇收場,實在是這個男人的過錯太明顯的,都借口是他酒喝多了,要體諒,體諒他為了家庭辛苦的份上。
可是每一年都要來這種鬧劇,誰也頂不住呀,陳然少言寡語的性格可能也是深受家庭影響。
王明和陳然是要好的發(fā)小,小時候他經(jīng)??匆婈惾华氉谙﹃柭湎碌拈T口,顯得弱小而無助。王明聽陳然說過,他害怕太陽落下去,因為他家里的那些不幸大多都是黑夜發(fā)生的。
于是制造永不熄滅的太陽,是烙印在陳然骨子里的執(zhí)念。
雖然王明的家庭比陳然的好得多,但是目睹發(fā)小的不幸,他明顯能夠體會對方的郁郁寡歡。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間接受到影響。
就在陳然邀請王明一起趕回老家的時候,果不其然王明把陳然罵了一頓,讓他不要理會。
陳然的回答是那個人怎么也是一名父親,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
王明憤憤然,沒辦法,擔心陳然一個人處理不過來,就開車連夜帶陳然回到鄉(xiāng)下老家。
老家的一草一木皆是這般熟悉,兩人卻沒有心情來傷懷,他們自從上了大學后,就都不愿意回到這個充滿不好回憶的地方。
老屋子的房間燈火通明,陳然和王明還沒靠近,陳然的一堆親戚就圍了上來。一邊說陳然現(xiàn)在真有出息了,溢美之詞毫不吝嗇。另一邊又讓陳然趕緊幫幫他父親,那些高利貸的揚言要砍斷他的手,這些親戚說的老淚縱橫,情深意至。
陳然從小內向,應付不過來這些七大姑八大嬸。王明是看不下去了,冷冷一句你們說的這么危急,你們怎么不去幫自己的親戚一把?
頓時鴉雀無聲,熱鬧的氣氛就冷了下來。
有幾個聲音小聲嘀咕,這就是無底洞,誰敢?guī)停?p> 王明當時也是氣的沒話說,直接拉著陳然撥開人群進到那間屋子。
陳然父親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在那里坐著,看起來和和氣氣,看到陳然回來,還不忘和陳然寒噓一番。
大概的意思就是父親這么多年怎么怎么想念你,也是老淚縱橫,情深意至,和外面正圍過來的親戚們一個樣子。
王明陳然都知道這個男人偽善的一面,陳然不好開口,王明倒是不管那些親朋好友,直接開口道:“欠了多少錢,直接說,陳然明天還要參加一個重要發(fā)布會?!?p> 王明那時候性子沒經(jīng)過打磨,還是相當直爽的,眾人臉色一黑,不過也不好當面數(shù)落王明。
但是王明還能聽見人群里有人小聲說他不懂事,難怪從小就不如陳然乖巧。
陳然父親支支吾吾,那幾個西裝男就不客氣的豎起了兩根手指頭。
“二十萬?”
“是兩百萬,陳院士這么大威望能拿出來吧?!?p> 王明驚出聲,“我滴乖乖,這么一大筆錢?!?p> 陳然默然,他借的錢大概有一百多萬,不過再湊湊應該也差不多。
人群中自然也是催促聲,一邊吹捧陳然即將當選院士,一邊讓他不能忘本。
陳然對這些說辭也是厭惡,思考了一會說:“這筆錢,我可以幫你還,但是以后你跟我去首都。雖然媽媽和你離婚了,但我會給你安排一個輕巧的事,包吃包住,下半輩子就這么安穩(wěn)的過去吧。”
現(xiàn)在是即將是院士了,應該有這個聲望讓那些老板投資人幫忙了吧。他心里是這么想的,他不希望余生即將投入一切的核聚變研究被俗世打擾。
那個男人一口回絕,“你這是軟禁,我說了這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你們怎么都不信呢?聽不懂我說話呢?”
“這句話我都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蓖趺魅滩蛔〗掖┧奶搨巍?p> “我家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把我當什么了?有什么資格在我家大呼小叫?!?p> 王明冷笑,“那你的錢你自己還去吧,陳然我們走。”說著就要拉陳然離開。
陳然擺擺手,示意王明先冷靜,然后換上了決然的姿態(tài)。
“我說過,我可以幫你還錢,這兩百萬我包了,但是你必須和我走。”
男人可能受不了兒子對他的強硬態(tài)度,咆哮道:“就當以后你給我的養(yǎng)老費我不要了行不行?就當我這么多年沒養(yǎng)過你了,行不行?”
“你也有資格說這話,陳然上大學的費用都是政府出了不少,你出了多少力不知道嗎?”王明憤然。
那些親戚的喋喋不休的勸說,和稀泥,調節(jié)再次涌了上來。
陳然按捺住王明,大叫一聲安靜,讓場面清凈了些。
王明第一次看到陳然這要到爆發(fā)的邊緣,一時心頭滋味難明。
陳然將從銀行取出的錢從車上搬了過來,扔到桌子上,紅彤彤的讓人眼熱。
“這是一百五十萬,還有五十萬我會在后面籌集的。”
“錢,我放在這里了,但人必須走,要不就斷絕父子關系。”
剛剛準備開口的親朋先是被錢震驚,然后又被這話震驚,只有寥寥兩個長者上來勸說陳然不要沖動。
陳然回應他們的只有一句話,“我意已決?!?p> 男人的眼神也在桌子上的鈔票移了過來,咽了口口水,他不曾想到從小被打罵的兒子會變得如此厲害。
“你是我兒子,我還會騙你嗎?我以后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就準備在這個破屋子里養(yǎng)老了,你們晚輩以后怎么樣,我都不會連累你的放心吧?!?p> 說的大義凜然,然而眼睛是不是瞟著鈔票。
陳然就站在那里不說話板著臉,王明冷冷的看著事情怎么發(fā)展。
過了半晌,沒人說話,一屋子人就這么無語相對。
“真要這么絕嗎?好,你有出息了,就當沒養(yǎng)過你這個兒子?!闭f罷又接了一句,“你明天把剩下的一百五十萬補齊,從此兩不相欠!”
“不是五十萬嗎?”王明正想爭辯,就被陳然默不作聲拉走,回到車子上。臨走還能聽見屋子里傳來哭聲,一個聲音直呼自己造了什么孽,養(yǎng)了一個什么東西,然后旁邊附和了許多關心安慰的聲音。
王明知曉陳然的性格,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開車帶他回首都。
進入市區(qū),燈光如同天河倒懸,但再美的風景,此時都顯得黯然。
陳然打了個電話和母親說晚上有個會要開,就不回去了,然后一頭睡倒在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