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黛玉和湘云不曾入睡,只顧著一邊流淚,一邊將分別后各自的經(jīng)歷講給對方聽。兩人在大觀園時本就比尋常姐妹情厚,如今又各經(jīng)過一番悲喜,不免覺得更親近了一層,就如親生姐妹一般。
湘云的來歷便如黛玉想像,因史侯一家獲罪,一個好好的千金女兒被判入了樂籍,在教坊司中苦苦掙扎。所幸的是她頗具才情,詩詞曲賦無一不精,不多日就成了秦淮河上有名的女樂。但以湘云心性,何嘗以此為傲?有慕她名來訪的,倒有多半被她冷淡走了的,是以生計也不算太好。
偏那霍小世子是個不看眉眼高低的,雖見湘云不遠(yuǎn)不近地周旋,也不覺得沒趣,反說“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別是一番風(fēng)情”。那日攜了湘云同車出游,也是一時興起之故。
黛玉聽她說到此處,忙從身邊將那金麒麟取了出來,問道:“那日你看到是我,故意丟這東西下來的?”
湘云只默然點(diǎn)頭。她當(dāng)日在車廂內(nèi)隔著簾子遙望,只覺得那貴女的模樣與黛玉頗為相似,但萬萬想不到黛玉如何能得了如此榮耀。她想無非是賭上一回,最糟便是毫無結(jié)果,自己要在風(fēng)塵中度過一生,便悄悄解了從不離身的麒麟,丟下車去,以期黛玉能夠發(fā)現(xiàn)。但此時想起自己窘?jīng)r,與黛玉的身份已是云泥之別,難道要開口求告于她?便強(qiáng)忍著什么都沒說。
黛玉如何不知她心中尷尬,拉著她手叫了一聲“云妹妹!”又安慰她道:“你當(dāng)我有什么本事,能到如今的地步?我也是受人救護(hù),尚未曾報答萬一的?,F(xiàn)在輪到我來救你,也是天道正理,你因何與我生分了呢!”
當(dāng)下將自己所遇講了一遍。說到李尋歡只身遠(yuǎn)去,不免嘆了一聲,忙雜以他言帶過。
湘云卻已聽得呆了,半晌方道:“你……你這不成了話本里講的故事了么!連你這相貌,也是……”
黛玉摸了摸臉上易容的面具,笑道:“正是呢!你說這易容術(shù)神奇不神奇?你我離得這么近,你可看得出破綻?”
湘云果真仔細(xì)看了看,道:“真的看不出!”想著黛玉所說的那些江湖俠客,悠然神往,不禁脫口道,“我要是有你這本事,早晚離了這里,到誰也不認(rèn)識我的地方去!”
黛玉聽得心里一疼,抱著她肩膀道:“好妹妹,你放心,我明日就進(jìn)宮見圣上,好歹也要求個旨意,還你自由之身?!?p> 湘云話一出口已知道不對,又聽了黛玉之言,心里倒冷靜下來,沉吟片刻道:“使不得。我到如今這個地步,原是因我家惡了圣上所起,你教圣上下旨打自己的臉么?你自己平安要緊,不犯著為我反受了牽累。”
黛玉聽她如今還在替自己打算,心里一熱,緊緊抱住了她,口中只道:“我定是要救你出去的!”
話雖如此,但怎么個救法,兩人一時都沒了主意。黛玉想了半天才道:“我要是贖你出去,不知可使得?”
湘云嘆道:“別提了!先前也有幾個冤大頭的舉人監(jiān)生之流,跟鴇母說要給我贖身的,鴇母一開口就是一千兩銀子!那幾個嚇跑之后就再沒人敢說這事了?!?p> 黛玉想了想道:“圣上說發(fā)還我家在蘇州的產(chǎn)業(yè),我還未曾去清點(diǎn)過。我家又不窮,一千兩雖多,想來也湊得出的?!?p> 湘云聽了,不覺帶了三分氣道:“你這個傻丫頭!難道為了我,倒教你破費(fèi)家財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黛玉也不惱,按著她手道:“天教你我還有重逢之日,我只把你當(dāng)親妹妹看。為了救我親生妹子,一千兩算什么?就是傾家蕩產(chǎn),我也愿意。”
她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不事張揚(yáng),但湘云已又落下淚來,哽咽半天方道:“既如此,我就認(rèn)你做我親姐姐,你的恩情,我用一輩子來還!”說罷頓了頓,自己拭了淚又道,“但這事還要從長計議。你如今雖貴為縣主,但沒有他人可以依靠,必須有財產(chǎn)傍身,不可太過揮霍?!?p> 黛玉聽得好笑,點(diǎn)著湘云額頭道:“你這就替我管家了么!”
湘云卻不跟著她笑,倒像是有什么話甚難出口一般,猶豫了半日,終于一橫心道:“還有一件事,我不能瞞你——你可記得我之前唱曲之時,說是后巷一個更夫唱的?”
黛玉不解其意,怔了怔道:“怎么?你和那更夫……”
她本想湘云落魄之際,若是那更夫有些微善待她之處,說不定心有所感,兩人便生出情愫來,倒也是人之常情。倘若湘云情愿,日后幫他們撮合也可的。
黛玉原本清高,瞧不起販夫走卒一流,當(dāng)日劉老老進(jìn)大觀園,曾被她好一陣腹誹,只覺得那農(nóng)婦村俗,何嘗看出半點(diǎn)好來?但后來人生浮沉、世態(tài)炎涼也都經(jīng)歷過了,更因李尋歡的關(guān)系看到江湖百態(tài),知道這世上人原無上下尊卑之分,端看人品高貴還是低賤罷了。是以在她心中,湘云一個豪門千金,就算與一個更夫結(jié)為鸞盟,也不足為奇。
誰知湘云卻搖頭道:“我見過那人幾次,除了值夜,倒多半時候是喝醉了的。和他一同當(dāng)差的人都知道,他醉后自稱‘絳洞花王’,口里還吟幾句海棠、菊花的詩——你可知道是誰了?”
這句實(shí)在說得婉轉(zhuǎn),但聽在黛玉耳中,不啻一聲驚雷!
海棠詩,菊花詩,都是昔日在大觀園詩社中做過的。而“絳洞花王”,正是賈寶玉少年時自取的別號!
“你……你說……”也不知過了多久,黛玉才醒過神來,磕磕絆絆地道,“那人是……”
湘云沉沉一嘆,點(diǎn)頭道:“正是寶玉。”
“他……他怎么……”黛玉心里一片混亂,不知道該問些什么才好。論理得到寶玉的消息,她該當(dāng)喜不自勝,因?yàn)樵谒闹?,那人無論是王侯公子,還是市井小民,她的用情都不會有一點(diǎn)變化。從始至終,她愛的就是寶玉這個人,也只有寶玉這一個人。
可是這時候聽到湘云提起寶玉,尤其是提起他其實(shí)近在咫尺,黛玉卻一下子感到了莫名的驚慌,甚至一想到可能會見到他,就要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去。
湘云像是洞悉了她的驚慌,反握住她雙手,撫慰地道:“我見過他,他……他倒是沒大變樣,不過潦倒些。聽說他本來要跟兩位老爺、還有璉二哥他們一起問罪的,幸虧外面有人打點(diǎn),上達(dá)天聽,說他是個不愛仕途經(jīng)濟(jì),只在閨閣里廝混的小少爺,所以赦了他出來。如今他雖窮,卻是個自由身,你……你不想去找他么?”
黛玉聽著,漸漸沉下心來,問道:“是誰替他打點(diǎn)的?”
湘云想了想道:“說是什么蕓兒,按輩分是他侄兒,不過因是旁支,不曾牽連到?!?p> 黛玉這才依稀想起賈蕓這號人物,又想這人倒是仗義,不似尋常人勢利。一轉(zhuǎn)念時,又覺得賈寶玉身為榮國公嫡孫,又是成丁男子,尚可周轉(zhuǎn)脫罪,湘云一個弱質(zhì)少女,卻被作踐到如此地步,這世道未免也太過不公了。
半枕夏涼
章節(jié)名用“絳洞花王”,倒不全為了對上一章的“枕霞舊友”?!堑奈掖蛩闩鋵氂裣嬖芻p,所以小李你暫時可以放心…… 以及,寶玉這個舊號,有的版本作“絳洞花主”,我覺得和寶玉為人不合,應(yīng)該是不對的。賈寶玉這個人雖然沒什么能耐,但對女孩子很尊重,至少是有限的尊重吧。他對女孩子的心理不是占有,而是呵護(hù),“花主”云云,就太霸總了一些?!盎ㄍ酢辈皇腔ㄖ?,而是花匠的雅稱,他小時候自稱“花叢中的蒔花者”,態(tài)度還是很值得贊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