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天,仿佛一夜之間便已到來。和風麗日下的行人,連面容間也帶了些洋洋的暖意。
林黛玉坐在馬車之中,卻無暇像往日那般掀簾偷窺外面景色,耳邊廂聽著車輪轔轔之聲,只覺得自己的命運正在向不可探知的未來滾滾而去,緊張得口干舌燥。
她素來愛好服飾簡雅,今日卻破天荒地穿了整整齊齊一套盛裝:大紅色的纻絲大衫,外罩深青纻絲褙子,織金繡孔雀,又披著青羅金繡孔雀霞帔,抹金銀墜頭,頂上端正戴著珠翠五翟冠——正是縣主品級的全套冠服。只是本朝輿服制度,公主用車曰鳳轎,郡主曰翟轎,形制一致而紋飾不同,但縣主以下并無特殊規(guī)制,是以馬車看起來雖還算氣派,卻也沒人想到里面坐的竟是新封的一位貴女。
馬車走的是入宮的大道,車輪平穩(wěn),車廂里面幾乎感覺不到車子的行進。黛玉側耳聽了半天響動,才喘了口氣,低聲道:“你們看我這手,都是冰涼的,手心里全是汗?!?p> 身旁陪伴的紫鵑和雪雁忙拉起她手來輕輕護著,紫鵑便強笑道:“我也是頭一回見你這個樣子。”說話間聲音微顫,顯然是不比黛玉輕松到哪里去。
雪雁也道:“那……那可不嘛!姑娘還是第一次進宮,別……別說姑娘,我都不……不行了……”
她結結巴巴的,往日的伶俐通不見蹤影,黛玉聽了反而心里一松,笑道:“罷了罷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紫鵑回過神來,先啐了一口道:“好好的喜事,被你說得這么不吉利,快啐三下!待會兒見了圣上,可不能這么混說混道的!”
“我這不是跟你們說著玩兒么,又不是外人!”黛玉說了幾句話,終于恢復了往日態(tài)度,人一活泛,臉上便現(xiàn)出光彩來,看著紫鵑道,“要不你就跟著我進去,也好隨時提醒我。”
紫鵑見這位姑娘一緩過來便開始說笑,也不知是喜還是憂,哼了一聲道:“我倒是想呢,可惜我們是哪牌名上的人,還輪到面君呢!你快去快回,我們等著你,回去再給你好好賀一賀,如何?”
黛玉笑道:“既是你請,我必給面子,回去吃定了你!”三人說說笑笑,一時間緊張之情去了大半。
行至宮門前,黛玉獨自下了車,便有女官帶著進去。黛玉本來還低著頭裝乖,走不多久,心中實在好奇,便偷偷環(huán)視四周,見前面一座高闕,琉璃瓦頂在陽光下甚是醒目,額上題著“文華門”三字。
又聽那女官向人打聽道:“圣上現(xiàn)在哪里?”
黛玉心里一驚,想這女官怎么如此糊涂,自己進宮謝恩原是定好了時辰的,皇帝自然等著自己覲見,該在奉天殿還是乾清宮,必有定論,為何又問出這種話來?難道他們宮人還每日滿皇宮找圣上么?
那被問到的似是個內侍首領,因笑道:“幸好你問到我!這幾日開春暖和,圣上說正是下種的時候,到九五飛龍殿后面的園子去了。還說叫告訴前面一聲,瑤琳縣主若來謝恩,就領過去——可是這位不是?”
那女官稱了聲是,又多多道謝,才引著黛玉繼續(xù)前行。黛玉這時才知并非宮人糊涂,而是這位圣上心血來潮,竟跑去親手侍弄園藝了。心里暗笑道:“怪不得能跟表兄那般莫逆,果然是一路人,想起一出是一出!”
她畢竟是少年人,性子活潑,腹誹皇帝也不覺得有什么冒犯。倒是順著這個由頭,又想起那位出走的表兄,也不知他現(xiàn)在何處,是否安好。一路只想著這些,并不覺得道路漫長,反倒是前面引路的女官一停步,險險撞了上去。
那女官倒是機靈,轉身扶住了她,低聲道:“我去稟告圣上,然后叫你過來,不用怕,我教給你怎么行禮?!?p> 黛玉本來已經輕松下來,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又有些僵硬,半天只擠出一個“是”字。等了片刻,果見那女官回轉來,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聽著她在耳邊的指教舉手投足,竟如傀儡一般。
突然間耳邊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跟著道:“你這小姑娘,膽子不是挺大的么?怎么今天跟失了魂兒似的!”
黛玉聽那聲音正是當日在酒樓見過的皇帝,卻不敢抬頭,只道:“我……”恰在此時,也聽到女官低聲的提醒:“臣女!”
她想了想才明白是讓她改個自稱,還沒開口,只聽皇帝又道:“行了,她行完了禮,這事就算成了,沒那么多規(guī)矩!小姑娘,你累不累?要不要陪我在這兒說說話?”
黛玉心道,皇帝雖然是征詢的口吻,自己哪敢說個不字?只得道:“是。我……臣女……不累……”
“你不累,我看著你累!”皇帝笑道,“這身衣服,麻煩得緊,料想你穿得也難受。叫她帶你去換一換,回來我還有事問你?!?p> 黛玉本就覺得那翟冠壓得頭都疼起來,此時卻不知是喜是憂。跟著那女官到西六宮里尋了身常服換了,摘下翟冠,梳了個垂鬟分肖髻,也不戴珠花,只用兩串茉莉點綴發(fā)間,再加上松香淡綠的衫裙,甚是清秀可人。
誰知再回去時,皇帝一見便笑道:“怎么穿得跟小白菜似的?你們小姑娘,還是打扮得鮮艷點好?!?p> 黛玉忍不住“啊”了一聲,被他幾次三番評價自己裝束,簡直要不知所措了。所幸皇帝沒叫她再換,只道:“你到這邊坐著,等我把最后這片地弄完?!?p> 黛玉依言坐到旁邊石墩上,暗中抬眼望時,竟見一人叉著腿蹲在泥地上,一手握著一把不知什么種子,另一只手正往地里按下去。看模樣正是皇帝,卻穿著煙色布衣,且是臉上樂滋滋的,宛如一個正侍弄莊稼的老農。若不是日上三竿,曬得自己身上發(fā)燙,定要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做夢罷了。
皇帝那邊自得其樂,忙了半天方直起腰來,一眼望見黛玉怔怔地看著自己,不禁大笑道:“小姑娘,你想說什么?”
黛玉也是太過驚訝,一時間不假思索,竟脫口道:“不知圣上種的是什么?”
“小白菜啊,吃過么?”皇帝拍著手上的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旁邊另一個石墩上,渾不在意道,“你這小姑娘,想必要種也是什么花啊草的,那些都沒用,還是種菜實在些?!?p> 黛玉聽著,也不知他就是這個意思,還是弦外有音。突然覺得與皇帝對坐甚是不妥,正要起身,又聽他道:“在菜園子里講什么規(guī)矩!坐著!我問你,你跟李二的婚事,怎么就吹了呢?”
黛玉一聽見他管表兄叫“李二”就想笑,漸漸回想起與皇帝初次見面時的情景,人也松快了些,便低頭道:“我……是我不愿意……他也是為了我好,請圣上不要……不要怪罪……”
“真是你不愿意?”皇帝并不生氣,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她,若有所思道,“對你來說,李二的年紀是大了些……”
“那倒不是的?!摈煊耱嚨靥ь^道,話剛出口就知道孟浪了,后面便接不下去,只垂下眼簾嘆了口氣。
“你不嫌他老么?”皇帝一臉好笑地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十八歲了?!摈煊襁@才想起來,今日是二月十二,自己的生辰正日子。怪不得紫鵑說要替自己賀上一賀,自己這兩個月屢有奇遇,忙得什么都忘了,倒是她記得清楚。
一時又想起昔日在大觀園時,兄弟姐妹過生日時的熱鬧,探春還數(shù)著誰和誰是同日生日,那些景象都歷歷在目,如今諸芳流散,人事已非,豈不令人感嘆!
半枕夏涼
第二卷了,稍稍改變一點風格,不然大家也會審美疲勞的。 應讀者盆友的要求再次請皇桑cue一下李二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