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身為道門中人,子來先生的好友,在棺槨之前唱歌,這符合戒律嗎?這符合禮法嗎?”
出了門,王半緣追趕上來,怒盈于面,斥責(zé)道。
崔無方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無一絲悲傷:“你哪兒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禮法和戒律呢?”
說罷話,她又提著酒壺繼續(xù)往前走。
王半緣不依不饒,梗著脖子擋在她面前?!暗烙训婪ǜ呱睿薜肋€需修德,煩請解釋清楚你的話?!?p> “形骸與精神為體用,皆跟隨造化而變,將一切都置于度外,生死看成自然而然變化的體現(xiàn),自能擺脫禮法和戒律的束縛?!?p> “真正的禮法是沒有禮法,真正的戒律是沒有戒律。”
崔無方毫無被冒犯后的怒意,語調(diào)平淡。
王半緣板著臉,聲音硬邦邦的:“敢問其方?”
“我聽聞儒生說,禮有實(shí)禮虛禮之分,實(shí)禮可起到實(shí)際上的作用,虛禮則是贅余之物,譬如處理喪事,心中悲傷遠(yuǎn)比表現(xiàn)得悲傷禮節(jié)周全要好。”
崔無方笑起來,明明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女子模樣,卻有著老者獨(dú)有的恬澹和安和。
“而有道之人,居喪并不會悲哀難過,因?yàn)樗〞允挛锏淖兓囗槕?yīng)期待將要到來的變化,這樣的人怎么會在意世俗禮法戒律呢?”
王半緣神色嚴(yán)肅,道:“但禮法戒律是有實(shí)際作用的,沒有禮法無法使人彼此相安無事,沒有戒律修道之人便不能擯棄人的惡性欲望,不用自己的超出常人的能耐作惡。”
“我不否定戒律禮法具有實(shí)際作用,只是,真正懂得禮法和戒律的人不會拘泥于其中,他們不需要這些東西約束,便能自然而然的達(dá)于大道,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p> “真正的禮法存在的世界,人人知禮,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也不標(biāo)榜自己的作為和有禮,自然沒有禮法這個概念,戒律亦然。”
“再就是,禮法戒律具有滯后性,不可被其束縛拘泥,禮儀法度者,皆應(yīng)時而變也,有些時候,何須固守一些名教傳統(tǒng)呢?不是所有先人規(guī)定的東西都是正確的,人是在不斷變化進(jìn)步的?!?p> 崔無方拍一拍他的肩膀,又痛飲幾口酒:“到了此境,禮法戒律便贅余了,反而會使人無法坐忘心齋。游于方外,逍遙無為之人,心中即使沒有禮法的概念,隨心而為,也不會傷害別人??!”
“這樣的人啊,是天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拿世俗的規(guī)則束縛心向往之而盡力去行道的我,你不覺得鄙陋嗎?”
說罷她飲盡杯中酒,酒壺一拋,散作煙云,負(fù)手而去。
“禮法戒律都是為了引人向善,不是叫你拘泥于成規(guī),本質(zhì)是為了讓百姓過得更好,修士走得更遠(yuǎn),不能因?yàn)槠浔砻娴囊?guī)矩而忽視其本意啊!”
王半緣頓足許久,接著三步并兩步追上了她,急切道:“道友…不,先生教我!我可以學(xué)先生的道嗎?”
崔無方又一次大笑:“我都不是天之君子,安能教你呢?況且,你有成真人之心,無真人之材,且去行道煉心吧!道是用來走的,不是用來講的?!?p> “你我都沉浸在醉夢之中啊,那么,便順應(yīng)變化吧,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何必懼怕變化呢?歸去吧!去行道,去看這天下,去體驗(yàn)這世間,再去忘掉這六合?!?p> 語罷,她身形虛幻起來,轉(zhuǎn)眼間消失不見。
半天后。
酒肆人來人往,仙風(fēng)道骨的女子坐在桌前,一臉蛋疼的看著來收飯錢的姑娘:“我沒帶銀子,給你們洗盤子賒賬行嗎”
姑娘哭喪著臉:“你剛才不是也洗了嗎?本來三百文的賬,愣是因著道長你洗的盤子還沒失手摔碎的盤子多變成了六百文了…”
崔無方嘆一口氣。
她離去后饞了,于是找了個酒肆吃飯,結(jié)果沒帶凡間的銀子,她也不會做五鬼運(yùn)財(cái),肆意變銀子擾亂秩序的事,于是被扣下來洗了半天盤子,打碎了一堆,更是走不了了。
“貧道給你算一卦抵賬行嗎?”
姑娘搖頭。
崔無方沉吟一會:“要不這樣,我出去表演胸口碎大石掙錢還債,稍等我一會行嗎?”
姑娘無語了,看著崔無方的胸,神色一言難盡:“道長,你只要不怕砸平了就行…”
崔無方最終還是沒去碎大石,幸虧另一個路過的女冠看見了她的窘態(tài),出手幫她結(jié)了賬。
“道友下次可要記得帶錢哈。”
那女冠爽朗笑道。
她一襲青衿,衣衫寬大,背著書箱,若不是發(fā)上戴冠,手持拂塵,模樣又秀氣,真會被當(dāng)做尋常士子,而不是修道的女冠。
崔無方作揖:“多謝道友,在下姓崔,道號無方,敢問道友怎么稱呼?”
女冠道:“姓姜,不嫌棄的話,可稱我小字希之,別號樂理客?!?p> 二人固然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卻意外的投緣,聊了不少理念后,引為知己。
崔無方挑眉,笑吟吟看她:“喝酒嗎?”
姜希之剛想接過酒壺,手卻頓住了:“不瞞你說,我今日還有事要辦,需去探望一位有恩的友人,酒量又不好,擔(dān)心誤事,改日相見再喝,如何?”
崔無方道:“那成,你去罷,若是愿意,我在此等你,探望了友人后,來此處尋我就是?!?p> 姜希之一笑,揮手拜別,把書箱背到身上,轉(zhuǎn)身欲走,卻見遠(yuǎn)處奔來一個男裝打扮的女子。
“姜先生!不好了!”
這女子身上有些淺薄修為,也戴冠,不像道士,但也和這世俗規(guī)制不同,看樣子是姜希之的弟子。
姜希之問道:“怎么了?慢慢說,不要著急?!?p> 弟子支支吾吾地看著她,半晌心一橫:“弟子去了您說的那戶鄭姓士族人家打聽,給門房塞了些錢,打聽了一下宗婦的近況,說她閨中好友將來拜訪,送上禮品拜帖后,卻聽門房說,那柳家宗婦,姓都和您說的不一樣,是姓李不姓盧?!?p> 姜希之訝異,心中暗暗祈禱:“什么?難道清娘她和離了?”
單是和離,不至于讓弟子大喊不好了,但更壞的結(jié)果,她不忍想。
“不是,門房說,他在門口當(dāng)值三年,只知道那宗婦姓李,我塞了錢后,他又說了幾句,聽說李氏是家主表妹,多年前就嫁給鄭家主了。”
“他說可以幫我找?guī)讉€呆的久的嬤嬤問問,夜里我翻墻去見了她們,聽說如今的李氏是續(xù)弦,本是寄住鄭家的表小姐,上一位夫人盧氏亡故后,才被迎進(jìn)門的?!?p> 姜希之聞聲一驚,身子一軟,竟險(xiǎn)些跌坐在地上:“清之!”
崔無方聞聲,把她扶到座位上,溫聲問道:“這位盧娘子,便是你的友人?你且緩一下,想來她在天之靈也不愿看見你難過。”
“多謝道友…哎,她于我有恩,即使亡故了,我也該去看看她?!?p> 說罷話她起身要走,弟子緊隨其后,崔無方想了想,覺得此事不簡單,姜希之即使修道也走的是以文入道的路子,擔(dān)心她遇見危險(xiǎn),于是也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