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林隱侯剛碰完面的錢揮侯此時還未睡。他坐在黑暗中等待。不多時,門輕輕地打開,薛進走進來。
錢揮侯激動地起身,差點將桌子邊上的一盞涼了的茶打翻。
“侯爺。”薛進朝他行禮,“小姐托屬下帶來?!彼归_了一張皺巴巴的紙,那紙上認(rèn)真地勾勒了一個小嬰孩的模樣。但畫終究是畫,嬰兒又小,看上去誰都不像,又看上去誰都像。
盡管如此,錢揮侯還是樂滋滋地捧起來看了半天,還舍不得放下。
“侯爺,”薛進向前一步,低聲說,“小姐那墜子,屬下帶回來了。小姐不太在意這鏈子,屬下一說,她就摘下來遞過來?!?p> 錢揮侯沒有什么表情,接過薛進遞來的木匣子。
“屬下是否需要提醒小姐提防姑爺呢?”
“薛進,你管太多了。”錢揮侯搖頭,“今夜最多之事,本侯權(quán)當(dāng)你酒后不懂事。書架上有一壺玉冰燒,灌了再走吧?!?p> 薛進愣了一下,隨即順從地走去書架,取了個封口的花瓶下來,里頭的燒酒清冽甘醇。
“姑爺不用你提防的,你小姐是這么蠢笨的人嗎?她自有她的主意?!卞X揮侯將茶倒進嘴里,“岳國,我大舅子那里,一直給茵茵留了個公主之位,茵茵是知道的。狡兔三窟,我不為自己準(zhǔn)備,我女兒不得不備。當(dāng)年千算萬算,算不到夫人是難產(chǎn)而逝,茵茵那日生產(chǎn),我真是揪心得很……”他的聲音漸漸埋沒在開始變淡的夜色里。
薛進喝了幾口酒。這酒不烈,好入口,對他這等跟隨錢揮侯在邊疆駐守過的將士來說,再喝幾埕亦到不了酒后亂言的地步。他小心地又將那陶泥拉成的花瓶封好,放回書架,然后走回來。
“薛進,我不是太放心別人?;[滿月過后,你跟雷聲交代一下,你親自拿著墜子到岳國去?!?p> 薛進應(yīng)道:“是!”
“這陣子,你們倆辛苦了?!卞X揮侯嘆口氣,“北坡那房子住得可還好?”
薛進點頭。
“你姐姐嫁過去之后,本不是我老錢家的人了,但這一年以來,真的是辛苦了你們的家眷,我這里準(zhǔn)備了一根金條,拿過去給她。不要直接給雷聲,別讓老林知道?!?p> 薛進又是一怔,單膝跪下同錢揮侯行禮:“謝侯爺!”
錢揮侯揮揮手。
薛進將那根金條交給他姐姐薛池,已是好幾日后了。薛池接過之后,手有些抖,喃喃地對薛進說:“一定要好好替侯爺效力,侯爺竟還記得我……”薛進沒說話,只低下頭。
也說花隱小姑娘的滿月宴上,一共就三個人:她和她的父親母親。
那搖搖欲墜的木桌上放了不少菜,除了林字華做的大米飯和前一晚上生下的燉肉,還有荊門蟹肉煲一煲,蝦頭湯下面兩碗,紅棗桂圓雞蛋湯一鍋,以及錢家的大豬蹄膀一砂鍋。
錢茵茵抱著花隱坐在桌前,笑著說:“我們好奢侈?!?p> 林字華摟著她,讓她枕在自己的肩窩,然后舒了口氣:“我以后一定不會虧待你們娘倆兒,一定一定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們。”
錢茵茵用手一錘他前胸:“得了吧,這些都是你爹我爹給的底氣。你還不如發(fā)誓以后都孝敬他們呢。”
林字華也不惱,笑著點頭:“夫人一語中的?!?p> 不遠處的薛進對雷聲說:“還是我們小姐看得通透?!崩茁曇幌蚬蜒裕瑳]有回應(yīng)。
林字華突然壓低了聲音:“那倆家伙也不容易,要不要請他們進來一起吃?”
錢茵茵捂著嘴吃吃笑道:“隨你。”
林字華起身,推開門,喊了一嗓子:“老雷,老薛!去打一壺酒回來,然后一起吃?!?p> 薛進和雷聲沒料到他如此直接,只好現(xiàn)了身。
錢茵茵是一直和薛進有聯(lián)絡(luò)的,每回林字華出去采買,她便叫他進來。薛進奉命取回她的墜子——實則是她娘親當(dāng)年的陪嫁——能調(diào)動岳國三萬兵力的兵符。她自是知道的,她沒有切實跟母親接近過,但是每次夢回,手里握著這個墜子似的兵符,感覺那藍田玉冰冷的質(zhì)感,都會在夢中隱約看見她母親的影子。她聽不大真切影子同她說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母親的嘴有沒有動過,可她知道她,母親未了的各種心愿,不需要說出來的一切,都會細(xì)細(xì)密密地傳遞到她的掌心。錢茵茵雖交付得漫不經(jīng)心,可那木匣子卻是當(dāng)年她父親用金絲楠雕刻的,貴重得很,她將墜子鄭重地放在里頭,如同祈愿一樣,替母親祈禱有個好結(jié)果。
雷聲雖是個結(jié)了婚的,可還是個粗人,跟薛進走出去離城集市轉(zhuǎn)悠了一陣,也不知道該買什么。他見了酒樓里賣桂花酒的,便要掏出銀子來買一斤,卻被薛進按住了。
“要娘酒,補身子。”薛進對小二說,又回頭對雷聲擠了擠眼。
那小二有些誤會,眼睛直勾勾地看看兩個大男子。
雷聲不滿他的眼神,瞪圓了眼睛斥道:“看什么看!買去給我家夫人的!”
小二嚇了一跳,趕緊低頭應(yīng)道:“是,是,立刻就去。”說完,點了碎銀子,就去里間打酒了。
薛進頗贊賞地坐在一旁打量他,笑道:“我那小外甥出世的時候,怎么不見你有這半分氣概?如今倒是條漢子了!”
雷聲不說話,走到酒家門口,抱著胳膊等他。
薛進撇撇嘴。
待兩人回到小木屋里,林字華將菜又熱了一遍,四個大人就簇?fù)碇粋€娃娃熱熱鬧鬧地吃起來。
“茵茵,大夫說了,這蟹還是不宜多吃。我拿他們買的娘酒煮了雞蛋,待會兒你吃著熨腸胃?!绷肿秩A將錢茵茵的筷子按下,給她夾了個豬蹄膀,“這個也是恩物?!?p> 錢茵茵笑呵呵地應(yīng)了,然后突然將花隱的襁褓放在了雷聲的懷里:“雷大哥!”雷聲猝不及防,差點把小奶娃摔下來,于是趕緊伸出油涔涔的手接住,將包娃娃的小布包都弄臟了?!袄状蟾?,花隱將來就拜你為師了。”
雷聲還未回答,林字華就不滿意了:“我自己的閨女自己來教,我的武功還不錯呢?!?p> 錢茵茵推開他:“就你這水平……雷大哥那手引天雷老好看了,我想讓他教教隱兒?!?p> 薛進哭笑不得:“小姐,就為了好看……”
“還有,你姐夫的功夫絕對在你之上,我早就觀察過了?!卞X茵茵指著薛進的鼻子,“不思進取,也不娶媳婦,不知道的人還當(dāng)你干嘛老纏著雷大哥呢!”
薛進更是啞然失笑,又辯駁不得,夾了一只大蟹鉗,低頭應(yīng)道:“是,是,小姐說的都是,屬下知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