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瑤光燭影
夜幕降臨，八角宮燈發(fā)出溫暖的黃光，龍涎香裊繞在謹身殿中，朱允炆端坐在龍椅中，手中捏著一份戰(zhàn)報，眉頭深鎖，一言不發(fā)。
黃子澄已然沒有往日的囂張，小心翼翼問道：“陛下，鐵大人和盛將軍妙計守住了濟南。您看如何封賞？”
鐵鉉另外上了一封奏折，除了坦承自己與方青池合謀，差點殺了朱允炆嚴令不得傷害的燕王之外，也說了用方青池臨行前教導的“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阻止了朱棣炮轟濟南的圖謀。再后來，盛庸趁機收復德州，這是靖難以來，朝廷軍贏得最漂亮的一次。然而，勸降的方青池失蹤了。與她一起失蹤的，還有叛敵之嫌的，他視為生死兄弟一般的魏澤。
深邃大殿里黃子澄小心翼翼的眼神和不發(fā)一言的齊泰距離自己如此遙遠。自己傾心相許的人，全心信任的人，終于都離開了自己。哪怕這是個備受尊崇、顯赫容光的地方，他已經(jīng)身心俱疲了。他不是不知道，哪怕在自己溫和的治下，也充滿了陰謀和算計，在這里的每個人，眼里心里都充斥了一個鮮明的目標：權力。
只有坐在最頂端的自己，才知道高處有多孤寂，多寒冷……
他想起方青池離宮后托方孝孺遞過來的那個名字，那個曾經(jīng)自己不屑不解的那個名字，盛庸。果然如方青池所料，哪怕她不在了，此人也能獨擋一面擊敗朱棣。
于是朱允炆勾起唇角，勉力道：“封盛庸為征北大元帥，接替李景隆之職；平安為征北副元帥，協(xié)助盛庸統(tǒng)領征北之事。封鐵鉉為山東布政使兼兵部尚書?！逼桨苍?jīng)是他以為的最好人選，然而既然方青池選了盛庸，那就盛庸吧！
黃子澄慨然陳詞道：“陛下英明！李景隆臨陣脫逃，實在罪大惡極，臣懇請立即斬了他！”馬皇后對方青池下了蠱毒被幽禁，此刻正是后宮洗牌的好時機，連帶著前朝的勢力，一并清洗了最好。
朱允炆疲憊地抬了抬手：“景隆畢竟是我的表弟，他只是不適合帶兵，已經(jīng)罰俸削職，其他的懲罰，就算了吧?！?p> “陛下！”黃子澄還待多言，朱允炆已經(jīng)先他一步，步出了謹身殿。只好轉過頭，瞪著眼觀鼻鼻觀心的齊泰：“齊大人，你怎么不說話？”
齊泰慢吞吞地抬起眼：“李景隆不是黃大人推薦的嗎？若是真的追責下來，黃大人打算如何自處呢？”
“你！”黃子澄怒氣沖沖道，“你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何必如此膈應？”
“黃大人，”齊泰聞言，唇角泛起一絲苦笑，“若是你早日想到這一點，朝堂中少一些咄咄逼人，恐怕朝廷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
“盛將軍已經(jīng)大敗燕軍，收復北平指日可待。齊大人說什么喪氣話！”黃子澄一甩袖子，用一種不可理喻的目光瞥了齊泰一眼，急匆匆地也走出了謹身殿。
“是嗎？”齊泰緩緩環(huán)視謹身殿四周，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陰森得令人窒息，無論是哪個季節(jié)的太陽，無論是升起還是落下，都不會照進大殿的中央，似乎任何自然的光亮，都會被這個殿中的黑暗所吞噬。
當今陛下實在是個仁義心腸的好皇帝，卻偏偏針對不該仁義的人，直至如今，他仍未收回不可誅殺朱棣的成命，甚至針對擾亂軍心，處事不當?shù)睦罹奥《嘉醇涌霖煟谶@樣的情勢下，誰敢真的出力圍剿燕軍呢？
而燕軍卻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軍隊，哪怕現(xiàn)在戰(zhàn)爭陷入白熱化的膠著，成敗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然而自己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戰(zhàn)隊，便不得不隨著這艘船一起沉浮。特別是嫁入方家的二姑娘告訴自己，方青池濟南臨行前揚州的一些安排。他越發(fā)堅定了心中所想，每日上朝時，心中越發(fā)苦澀，慢慢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起來。
夜色已深，后宮中隨著黃聃失寵，馬皇后失勢，再加上前朝戰(zhàn)事不利，嬪妃們如同前朝的文臣武將，一并早早噤聲熄燈。春意越發(fā)濃厚的后宮，唯有桃李不言地爛漫綻放，寂寞開無主。
瑤光殿中還亮著宮燈，窗臺前的銅胎掐絲琺瑯花瓶中，斜斜插著一支快要開敗的千瓣桃花，正是開到荼蘼的時刻，哪怕花瓣已經(jīng)微微發(fā)卷，依然高昂著盛氣凌人的頭顱，如同不愿步入遲暮的美人。朱允炆在后宮中走了一圈，駐足在瑤光殿的窗欞前許久，默默注視著窗前的花影，許久之后，終于抬腳，從側門進了殿。
“陛下?！狈角喱幵菊龍?zhí)了一把精巧的金剪刀，閑閑剪著蠟燭心的燈花，看著從側門走入，沐著月華孑然一身的朱允炆，從容立起身，放下剪刀，行了一禮。
朱允炆抬了抬手，屏退宮人，這才走近方青瑤，緩緩道：“這么晚了，愛妃還不睡？”他的目光中有一絲悲憫和歉疚，拜他所賜，方青瑤已經(jīng)連續(xù)失去了母親和姐姐，這個原本嬌憨耿直的小姑娘，也長成了喜怒不再形于色的大姑娘，容貌之間，也越來越像方青池。于是他的語氣，更是帶了一分自己都未察覺到的寵溺和柔情。
“臣妾睡不著?！狈角喱幪鹗?，指著瑤光殿的四壁，“今日去謹身殿給陛下送桃花羹，無意竟發(fā)現(xiàn)陛下的丹青如此之好?！?p> 朱允炆微微一驚，謹身殿的博古架上，放置著所有他給方青池的畫像：棲梧臺下的方青池，棲梧臺上的方青池，文家中秋大宴的方青池，文家家主宴的方青池，金水池邊的方青池，瑤光殿里的方青池……一筆一畫，或遠或近，或寫意或精繪，每幅畫都經(jīng)歷了數(shù)十次的修改完善，每一幅都傾注了他無處宣泄的深情，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掛滿了瑤光殿。
畫中方青池或古靈精怪，或皺眉苦思，或淡漠無情，或悲傷不已，然而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他無關，畫中人的眼睛，也從未注視過作畫人。
寂寥的瑤光殿中，掛滿了方青池的畫像，肖似她的方青瑤立在殿中，菡萏般注視著朱允炆，目光中含著悲憫和共情。
而在朱允炆眼中，大殿四壁上畫中人的影像，慢慢與眼前的方青瑤重合在一起，讓他忍不住一步一步靠近方青瑤，右手撫上她白玉般的臉頰，眼神迷離而癡狂：“青池……”
方青瑤垂下眼睫，神色微微一黯：“陛下，我不是我阿姐?！?p> 她的睫毛輕輕顫抖，仿佛白日園子里被賞花人驚動的蝴蝶，朱允炆恍然回神，悵然若失地放下了右手：“青瑤，也不知你阿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方青瑤突然出乎意料地伸出右手，回握住朱允炆緩緩放下的右手：“陛下，我們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