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互訴衷腸
方青池扶著魏澤,走到廂房的矮床前坐下,先是勤快地用這一夜撕扯下殘余的布條將四周擦拭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扶著還發(fā)著燒的魏澤躺下。接下來便去屋后的山泉中插了一條活奔亂跳的魚,料理干凈了,又從殿內(nèi)翻出一個瓦罐,從屋后院子里摘了一些鮮嫩的野菜,一并在罐子里燉了。
饒是魏澤發(fā)著燒,經(jīng)歷了這么久的奔波,米粒未進,聞著瓦罐中燉魚的香氣,也忍不住坐了起來,與方青池一同守著灶臺,等著雪白的魚湯燉好了,餓了許久的二人用翻騰出的兩個陶碗一人一碗裝了魚和野菜,先解決了溫飽的問題。
方青池喝下碗中最后一口魚湯,長長舒了一口氣道:“我們這樣在山野中生活也不錯,沒有世事紛繁,沒有糾葛復雜,沒有朝堂紛爭,沒有勾心斗角……”
魏澤聽她意有所指,默然頷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龐,唇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我們……”平日里他溫潤和煦,笑得也不少,然后發(fā)自內(nèi)心由衷的歡喜,加起來還不如這一天一夜來得多。
方青池臉一紅,又是窘迫又是羞怯地垂下眼睫:“燕王不是說了,讓我們走得遠遠的?”
魏澤望著她,臉上現(xiàn)出更深的笑意:“等我的傷好了,自然隨時可以走。你呢?”
方青池愣了一下,她的走與魏澤的走明顯是不同的含義。魏澤是做局的人,她是解局的人。魏澤說隨時可以走,自然是大勢已成,而自己所謂的力挽狂瀾,不過是螳臂當車。燕王讓他們走,即使魏澤可以走,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一切?
她閉上眼睛,山中發(fā)生的一切,雖然令她身心俱疲,也令她暫時忘卻了自己的責任和信念,然而一經(jīng)魏澤提起,她又不得不回歸到現(xiàn)實中,原本山中欣欣然的春風花香,更襯托出她的孤獨寂寥,此生與君隔天塹,奈何道殊不相謀:“阿澤,我不能走。”
魏澤臉上的笑凝滯在臉上,隨即輕輕一嘆,拉過方青池的手,雙手握住她的柔夷:“阿池,你是否想過,文家順勢而為,你苦心孤詣,已經(jīng)偏離了文家先祖的訓導,不僅將你自己置于險境,也將文家置于險境。”
方青池側(cè)過臉注視魏澤,臉上既是痛苦又是迷茫:“我知道,你已經(jīng)做好局了。愛蘭珠早就換走了我的子兵符,三十萬的云南文家軍,已經(jīng)盡入你們手中。陳伯潛入燕王府,統(tǒng)領最驍勇善戰(zhàn)的朵顏三衛(wèi)。屆時只要燕王攻入應天府,登上奉天殿皇座那刻,首先是朵顏三衛(wèi)會化為鋒利的匕首,刺入他軍中的心臟;然后愛蘭珠和沐晟將會合兵,擊潰群龍無首的燕軍。你便以忽必烈唯一后人的名義,施施然登上大寶,重振黃金家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每一個人,你都算計到極致。我賭上一切,刻意避開文家,但既毀不了你與燕王的盟約,也殺不了燕王。我已經(jīng)輸了。但是,心中為念農(nóng)桑苦,耳里如聞饑凍聲。文家雖順勢,但文家人更深層的立族要義,是悲憫眾生,主張為眾抱薪,天下為公。為了避免干戈,生靈涂炭,我深知自己微不足道,但哪怕螳臂當車,我無法坐視不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想勉力一試。”
魏澤感覺到手中的柔夷冰涼,想起戰(zhàn)場上金戈鐵馬的場景,閉上眼睛沉默了半晌,緩緩道:“白河溝一戰(zhàn),我親眼見到冰涼的刀劍刺入無辜的身體,鮮血四處噴濺,親耳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士兵們聲嘶力竭的垂死慘叫。我的國仇,確實不該他們來承擔?!?p> 清風徐來,春日的陽光從窗戶中透進來,魏澤雖然衣衫不整,發(fā)絲微微散亂,唇色發(fā)白,卻依然目光如星月,聲音如潺潺春溪,哪怕是隨意坐著,清朗頎長,不染凡塵,加上他悲天憫人的言語,恍若天神。
方青池神思一動,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指腹撫上了他的脈搏:“你可知自己中了極為兇險的奇毒?你寧愿中毒自苦,也不愿就此放手?”
“我與朱家,除了國仇,還有不死不休的家恨。”魏澤神情有些幽微沉郁,“除了我,還有很多其他人。比如,我身邊的疏桐,是被朱家滅族屠戮嚇得忘記身世的段氏王孫。蓮萼樓的紫蘿姑娘,是他的親姐姐,堂堂大理的世子郡主,一個流落江湖形同乞兒,一個被迫無奈身陷紅塵。都是拜朱家所賜。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哪怕我想放手,我身后的人,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復仇,我如何能棄他們不顧?”說到這里,魏澤突然微微一頓,轉(zhuǎn)向方青池,神情頗有些隱忍和微妙,“至于這毒……阿池應該很清楚?!?p> “燕王妃?!狈角喑啬簼桑敢獾乜嘈Φ?,“我故意涉險,迫你與燕王交惡。你竟然寧愿服下毒藥,也要保證計劃順利推行。難道你不曾想過,如果你死了,或者一輩子受制于燕王妃,如何坐擁這天下?”
“阿池,你到如今,還覺得我要坐擁這天下?”魏澤眼中流露出一絲失望。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狈角喑乩Щ蟮?,“你苦心經(jīng)營,不惜牽動天下蒼生,不正是為了光復北元?”
“蒼生苦,我亦苦,人生即苦。”魏澤凝視著方青池,他初次見她,是在蜀州的不才書肆,他鬼使神差地當了梁上君子,希望見到自己孤寂人生中明燈一般的莫先生。不曾想到,莫先生竟是一個女子,她被朱棣追擊,露出絕世容貌的,如同寂夜中忽然綻放的煙火,讓他忍不住出手相助,他不放心的回眸一瞥,竟發(fā)現(xiàn)她連逃跑的身姿都纖細輕靈如蘭信初發(fā)。恐怕從那一刻開始,她便用最鋒利的刀子在他心上深深刻下了自己的印跡。因此他輾轉(zhuǎn)反復,汲汲營營,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自己所求所想的,不是這萬里江山,也不是大仇將報的暢快,而是心中這個看似平和溫馴的女子,他的目光忍不住溫柔繾綣,仿佛要滴出春光,“但疏桐的蓮心茶不是最苦,生死不是最苦,國破家亡亦不是最苦,哪怕毒發(fā)時渾身炙熱萬箭穿心也不是最苦。對我而言,最苦的事情是我活著,你卻死了。所以我心甘情愿服下燕王妃的毒藥,哪怕救不了你,能與你共赴黃泉,也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