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未雨綢繆
朱允炆顧不得一直跪著的黃子澄，快步步入金池宮，走到方青池的床邊，凝視著方青池。十日來她清瘦許多，蒼白的嘴唇如夏日里枯殘的白荷，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一般覆在臉上，在她的眼下形成一片陰影。
就在朱允炆的注視下，這蝴蝶翅膀般的睫毛微微顫了顫，如同振翅欲飛的蝴蝶，破繭而出。
方青池掙開大而明亮的眼睛，適應(yīng)了一下室內(nèi)的光線，最后停留在朱允炆不自覺綻開笑容的臉上，平靜無波道：“陛下?！卑凑账c方青瑤的約定，如果她能活過來，必然沒有那么兇險。而她既然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確認(rèn)事情的走向是否如她所料。于是她一手撐住床榻，緩緩坐了起來。由于未進食多日，又經(jīng)歷了放血放蠱，身子畢竟有些虛弱，當(dāng)她立起身時，突然眼冒金星，雙腿無力，不得不又坐了下來。
朱允炆以為她是向自己行禮，立刻體貼扶住了她纖弱的手臂：“不必多禮?！?p> 方青池坐在床邊，目光移到了木然坐著的文蔚的身上，又順著她的目光移到了方青瑤的身上，終于看到了方青瑤懷中已經(jīng)永遠(yuǎn)閉上雙眼的鄭睿。
“娘？”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方青池騰地站起身，疾步?jīng)_到方青瑤身邊，看清了一片血污中的鄭睿，咚得一聲跪倒在地，低低地嗚咽了一聲：“娘……”
已經(jīng)哭得失聲的方青瑤看到方青池，原本有些干涸的眼窩突然又熱了起來，肩頭劇烈地抽動起來。
朱允炆低低嘆了一口氣，招手吩咐宮人，讓方孝孺、方中憲、方中俞都進殿。
饒是知曉解蠱情狀的慘烈，方孝孺看到鄭睿破敗不已的身體，悲從中來，從悲傷中更是孕育出一種憤恨，他的身體微微發(fā)抖，以至于忘了向朱允炆行禮，直直向方青瑤和鄭睿走去，緩緩俯下身，從方青瑤手中接過鄭睿的尸身，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殿外。
方中憲、方中俞均面帶哀戚，向朱允炆行了一禮，也跟在方孝孺的身后離去。
方青池緩緩站了起來，跟著父兄的腳步也向殿外走去。
“青池！”朱允炆低呼了一聲。
“陛下，”方青池回轉(zhuǎn)身，她的聲音清清冷冷，“青池母親辭世，請陛下允許青池回家協(xié)助父兄料理母親的身后事。”
“我能做些什么嗎？”朱允炆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遷就和柔和。
“陛下已經(jīng)錯過可以做什么的時候了……”方青池低語道，她已經(jīng)走到了門廊處，抬頭望了望殿外的碧藍(lán)天空，寒冬臘月的天氣里，應(yīng)天府居然還沒有下雪院中墻角的臘梅，已經(jīng)獨自悄悄綻放，散發(fā)出幽幽的香氣，與殿內(nèi)殘留的血腥和蠱蟲的味道混在一起，嗆得她鼻腔酸澀，眼睛也跟著酸澀起來。
當(dāng)她決然回轉(zhuǎn)頭，第一眼看見的卻是殿內(nèi)孤零零的方青瑤，眼神空洞又無助地望向自己，不由得心里狠狠一痛，忍住眼淚，回轉(zhuǎn)身，向朱允炆深深行了一禮：“請陛下照顧好我妹妹?！闭f罷，又回頭，深深看了方青瑤一眼，便疾步跨出了金池宮的大門。
朱允炆望著方青池離去的背影，心中驀地一空，突然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本呆坐在床榻旁的文蔚隨著方孝孺的離去，目光逐漸清明起來，隨即站起身，緊隨方青池身后，向朱允炆行了抱拳禮，也走出了金池宮。
方青池大踏步走出了朱允炆的視線，也終于走出了這座禁錮了她太久的牢籠。
“青池！”方青池越走越快，文蔚幾乎追不上她，不由得在身后大喊一聲。方青池聽若惘聞，自顧自越走越快。文蔚一個鷂子翻身，又縱身幾個飛躍，方才超越了方青池，怒氣沖沖向她一看，卻見方青池早已淚眼糊目，留下的淚中，還帶著淡淡的血色，不知是蠱毒的殘留，還是太過傷心動了氣血。
文蔚心頭一軟，一把攬過方青池：“青池，你還有我，還有文厲，還有李霜……”
此時已在皇城外，寒冷偏僻的小巷中四下無人。方青池伏在文蔚的肩頭上，終于縱聲大哭：“娘，我沒有娘了……”鄭睿就是她心底里最深層的依靠，哪怕她以命相搏爭取時間，也是因為自己有鄭睿這樣強大的倚仗，仿佛自己可以一世躲在她的羽翼庇佑下不見風(fēng)雨，如今，鄭睿已逝，在這個世界里，她永遠(yuǎn)無法再依賴別人，只能自己一步步走下去，無論前方是風(fēng)雨還是艷陽。
方府治喪，逝去的不僅是文學(xué)博士一品誥命夫人，又是文家的前任家主，人情往來，繁復(fù)不已，方孝孺神色倦怠地應(yīng)付著眾人，時不時盯著鄭睿的棺木陷入沉思；經(jīng)歷蠱毒，方青池身子元氣大傷，此番雖有李霜和文蔚共同調(diào)理，但終日守靈，昏厥了多次，多虧方中俞的新婚妻子齊家二姑娘操持家事，不辭辛苦地?fù)纹鹆苏麍鰡识Y，鄭睿方才順利發(fā)喪。
方青池暗暗看著這位二嫂的大氣從容，腦海中不禁閃過齊泰落寞又不甘的神情，在黃子澄幾次三番出昏招的時候，齊泰的蹙眉、嘆氣、搖頭，足以證明，他不是一個紙上談兵的庸儒，雖然他也犯過錯，但是在他的閱歷和處境下，委實也沒有辦法做的更好。
齊家二姑娘注意到方青池的注目，在嘈雜的人群中不動聲色地走過來，將一個暖手袋遞到方青池冰冷的手上，輕聲關(guān)切道：“青池，你沒有事吧？”
方青池已經(jīng)凍僵的手接過這個溫度剛好的暖手袋，終于恢復(fù)了一些知覺，內(nèi)心也逐漸恢復(fù)了溫度，緩緩向齊家二姑娘點頭致謝。
陳素、王若、張云、宋婉聯(lián)袂而來，四位長老神色肅穆，每人拈了三支香，對著鄭睿的靈位微微俯身致意。
陳素一手負(fù)在身后，走到方青瑤的面前，突然伸出手，在她的頭上撫了三下，緩緩道：“既然出宮了，等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便帶著你娘的牌位一起回文家吧。若是想敘敘舊，你也可以到誠意伯府找我。”
方青池聞言猛然抬起頭，卻只瞧見陳素的背影，倒是與王若打了個照面，王若的唇角顫了顫，終究抿上了嘴唇，鼻息間似有輕輕的喟嘆，便行色匆匆地離去。張云、宋婉二人遠(yuǎn)遠(yuǎn)望了她一眼，眼神中多有歉疚、憐憫的意味。
方青池垂下眼眸，默然不語，心中卻似翻江倒海。
“瑤貴妃到！”出喪的正日子，正是最事多繁忙的時候。方青瑤也終于出了宮，她面色略顯蒼白，然而氣度卻越發(fā)溫柔沉靜，惹人愛憐。如春風(fēng)旭日般的年輕天子朱允炆小心翼翼地扶著方青瑤的手，仿佛護著一件稀世珍寶，二人攜手并肩步入方府，如同一對情深義重的神仙眷侶。
朱允炆與方青瑤一并敬了三炷香，方中憲和方中俞扶棺出府，一隊人浩浩蕩蕩向城外走去。
方青池輟在齊家二姑娘的身邊，輕輕道：“二嫂，我的閨房箱籠中，置了一份萬和錢莊的一萬兩銀契。麻煩你疏通關(guān)系，買幾個旋姓的身份，再以旋姓的身份，在揚州置下一些產(chǎn)業(yè)?！?p> 齊家二姑娘訝然望向方青池，方青池卻已默然低頭，又走回了原來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