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錦棚應(yīng)對
只見錦棚里鉆出一個面色黝黑,相貌平平的姑娘,唯有一雙眸子靈動非常,正是喬裝改扮的方青池,開口便道:“若是治國僅用大德以結(jié)乎天心,使天眷其德,那如何防得住亂臣賊子狼子野心呢?”
方孝孺微微一笑:“大德是用來感化天心的,若完全不用智,那又如何得國呢?”
那姑娘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如此說來,便是又要智又要德,只不過在得國和守國的不同階段,孰輕孰重的問題吧?”
方孝孺捻了捻胡子,贊道:“不錯!不過得國的手段本就決定了國運的長短,比如奸臣竊國,哪怕用盡急智,也必不長久,比如王莽之流;若是君主無道民不聊生,為天下蒼生揭竿而起,本身就背負大德,比如我大明,得國過程中智必不可少,而德亦不可虧?!?p> 方青池眼珠骨碌一轉(zhuǎn),興起便道:“那宋竊周呢?”陳素不想左右方孝孺講學的內(nèi)容,避免刻意斧鑿,只是囑咐她無論屆時方孝孺談什么,務(wù)必往奸臣方向引,她原也按陳素的交代逐步轉(zhuǎn)換話題,只是突然辯得興起,竟給方孝孺直接出了個難題,若說宋德行有虧,可宋風雨飄搖也有三百多年。
方孝孺不慌不忙道:“宋竊國本虧德行,不過宋主一來厚待柴氏后人;二來厚待功臣,哪怕有猜忌之心,也杯酒釋兵權(quán)兵不血刃;三來休養(yǎng)生息厚待百姓,無論是刑不上大夫還是男女平權(quán),均是歷朝歷代絕無僅有的寬厚,是以先天不足后德補足,雖幾經(jīng)坎坷,依然連綿三百余載?!?p> “先生所言甚是!”朱棣撫掌大笑,他原本看不上士族文人,本次匆匆來京,卻是為了一個寫市井小說的文人,喚做莫先生,起因是他的門客向他推薦了一本市井小說,喚做《神醫(yī)傳》,說這寫書的莫先生有經(jīng)世之才。
他開始不以為然,然則因為很重視這門客,便讀起了《神醫(yī)傳》,越讀越覺得神醫(yī)智計無雙,果然是有治世良才,因此命貼身護衛(wèi)專程去蜀中找到這位莫先生,不想居然幾次三番被送書的一個小個子逃脫,氣得他親赴蜀中蹲守,原本就要抓到那個女扮男裝的送書女子,不想半路殺出個白衣人,不僅讓那女子逃脫,自己還受了傷。后來聽說《神醫(yī)傳》終卷竟然是神醫(yī)倉促身死,而那女子送書第二日,方家就回了應(yīng)天府,他便疑心《神醫(yī)傳》是方孝孺寫的,那女子便是他的長女方青池,因此特意追到應(yīng)天府,正好趕上方孝孺講學,如今一聽,果然精妙絕倫,越發(fā)認定方孝孺便是寫《神醫(yī)傳》的莫先生。
方孝孺目力不佳,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并未認出自己喬裝打扮的女兒,卻起了愛才之心:“這位姑娘敏捷好學,請上來吧!”
方青池原本要繼續(xù)引向權(quán)臣的話題,又覺得朱棣的聲音有些耳熟,不知什么時候自己與燕王有過見面之緣,并不愿節(jié)外生枝上樓,情急之下,張口道:“若是樓上除了先生之外,有人能對出我一個上聯(lián)的,我便上去?!?p> 朱棣蹙眉道:“這個女子好大的口氣?!?p> 朱允炆笑道:“不妨事,有阿澤在,讓她出聯(lián)?!?p> 朱棣便向下喝道:“快快說來?!?p> 只聽方青池緩緩道:“西晉有八王之亂,上聯(lián)便是: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p> 這上聯(lián)用了拆字極妙,又聯(lián)系歷史事件,下聯(lián)便十分難得,朱棣、朱允炆、朱高熾均皺起了眉頭,連方孝孺都凝神不語。陳素見方青池跑題,心下有些不滿,頓時輕咳一聲,示意魏澤救場。
魏澤也微微蹙眉,此時方青池提八王之亂,只怕燕王多心,惹出別的禍事,當下回道:“齊國有四姓之亂,下聯(lián)可對: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卑言掝}又轉(zhuǎn)回權(quán)臣奸臣上面。
陳素微微頷首,心道可惜魏澤不是文家人,又是個男兒身。方孝孺則用激賞的目光看向魏澤,朱允炆含笑不語,朱棣側(cè)目而視,方青池心下大定,故意磨蹭著不上樓,又張嘴快道:“這位公子答得真妙,古往今來亂臣賊子殺而不決,多半是君主不夠智,因此雖然治天下要時時德化,還是要保持智的警惕,是不是觀其言查其行,先下手為強?!?p> 朱允炆好奇道:“如何觀其言查其行呢?”
“若是忠臣,無論什么情形,自會體恤君王立國不易,斷不會有造反的念頭;而奸臣多以權(quán)臣結(jié)黨為先兆,”方青池輕笑道,“因此明辨忠奸,不妨先從結(jié)黨之人入手?!?p> 朱允炆若有所思,頻頻點頭。
圖窮匕現(xiàn),方青池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原本已功德圓滿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料朱棣大聲道:“這位姑娘藏頭縮尾磨磨蹭蹭好不爽利,先生誠意相邀,我們也答上了你的對子,還不快快上樓來?”
方青池聞言大驚,朱棣一下子說了這么多,終于喚起了她的記憶,燕王便是蜀中在不才書肆外攔截她的黑衣人,雖然陳素的易容術(shù)精妙無雙,但她一來不清楚燕王捉她的虛實,二來擔心燕王看出她的真面目,惹出別的事端,因此腦子嗡的一聲,只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于是假裝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奮力擠出人群,直等到空曠之處,足尖一點,便要遁逃。
朱棣眼疾手快,手邊雖沒有帶兵器,便順手拿了一早準備好的茶壺擲了過去。王若微微皺眉,生怕傷到了文家小輩,便拔出發(fā)簪順勢一扔,以圖阻擋茶壺傷人。方青池聽到身后有利器破空而來,不敢怠慢,扭頭起手準備應(yīng)付,不想王若的簪子刺破朱棣的茶壺,雖然茶壺的攻勢被化解了,但茶壺的水卻實打?qū)嵉貪娫诹怂哪樕稀?p> 陳素、魏澤阻擋不及,心中暗道不好。陳素的易容術(shù)確實天下無雙,連臉上的痦子都惟妙惟肖,唯有一點不好,便是怕水,尤其是怕有溫度的水,棲梧臺的茶水溫熱有余,潑在方青池的臉上頓時花了妝,露出她的雪膚月貌來。
朱允炆、朱高熾雖然也是見慣宮中各色美人,然而方青池容貌與魏澤相當,是以他們見了不覺一呆。
朱棣一愣,認出了方青池便是那天不才書肆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心中竊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只將目光牢牢鎖定了方青池,瞬也不瞬。
方青池見朱棣神色便知自己已暴露,雖面不改色,但心中驚懼。
方孝孺也認出了自己的女兒,頓時沉下臉道:“青池,你怎的如此胡鬧?”他不清楚其中的緣由,只道最引以為豪的長女如今竟如幺女一樣頑劣胡鬧,頓時心中大失所望,語氣也不一般的嚴厲。
鄭睿知道方青池的苦衷,柔聲道:“還不去換了衣服上來向你爹爹請罪?”雖然朱棣等身份尊貴,但他們是聽學的身份,因此她指明讓方青池向方孝孺請罪。
方青池扁了扁嘴,默默地隨著文家婢女到文家偏廳換了衣服,垂頭喪氣地上了棲梧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