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據(jù)統(tǒng)計,經(jīng)過你的抨擊和咒罵的人,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千多人,這個應(yīng)該是在古今中外罵人史當中都是別人很難望其項背的吧。
李敖:這個數(shù)據(jù)還在往上漲,因為我今天早上又罵了一個,你知道嗎,對我最苦的一點就是英國作家王爾德說的那句名言,他說要小心地選擇你的敵人,換句話說,敵人也是需要挑選的,為什么呢?因為有的敵人很爛,他都不夠資格做你的敵人,我想我在臺灣最苦惱的就是我會碰到很多爛敵人,有太多時候,根本沒有辦法挑選,你懂我意思吧,那最后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干脆一網(wǎng)打盡,全部斬絕(笑)
太清:那平時罵人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原則,還是看著某人不舒服就罵?
李敖:有些時候是看著不舒服就罵,比方說周杰倫我就看著不舒服,我嫌他長得不好看,所以就罵(笑),當然了,不管罵誰,肯定是事先找很多資料了,所以大家為什么都說李敖可怕呢?所有人都可以罵別人是王八蛋,但李敖能證明你是王八蛋,我很會查資料(笑)。
太清: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沒有去臺灣,在大陸會做什么?
李敖:可能會做官,你知道嗎?我在北京讀小學的時候,跟我一個同歲的人拜把兄弟,他就生在1935年,后來在四九年以后,我去臺灣,這個把兄弟到蘇聯(lián)留學,后來回國做到了國家安全局的副局長,而且干了好多年,掌管整個的全國情報,年紀跟我一樣,所以你懂我意思吧,如果我是在大陸,那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大的特務(wù)頭子(笑)。
太清:一路走來,大家好像都只看見了你風光的一面,那你自己覺得在這80年里,有沒有曾經(jīng)哪段時間,是你人生相對低谷的時候。
李敖:剛被國民黨抓起來的時候,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才35歲,是人生最好的階段,可是抓起來以后,就覺得世界都塌了,天塌下來了,那種感覺變了,所有人都變了,女朋友也跑掉了,朋友也把你出賣了,那個很糟糕。
太清:后來你悟到了什么?
李敖:所有人的看法和評價都是暫時的,只有自己的經(jīng)歷是伴隨一生的,幾乎所有的擔憂和畏懼,都是來源于自己的想象,只有你真的去做了,才會發(fā)現(xiàn)有多快樂,我很喜歡一個詞叫不破不立,有些東西必須摧毀,必須放棄,才能獲得新生,不管是消耗你的人,還是讓你恐懼和焦慮的事,又或者是脆弱敏感的你,你必須打破它們,才能重獲新生。還有永遠不要抱怨,一個人成熟的標志,就是把這件事為什么要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抱怨轉(zhuǎn)變成這件事是為了教會我什么的覺醒,很多人的焦慮都來自于虛度光陰和沒有好好做事,所以唯一解決的辦法就是行動起來,認真做好事情,哪怕是一些小事情,戰(zhàn)勝焦慮,戰(zhàn)勝那行心里空蕩蕩的時刻,而不是選擇逃避,不要站在原地想象困難,行動永遠是改變現(xiàn)狀的最佳方式,有些時候,要學會反其道而行之,打比方說,就好比別人都在學習怎么樣識人,而你要學會怎么樣讓別人識你。
太清:因為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過好像從你的人生角度來講的話,這好像是一個特例,好像足不出戶,也能把學問做的很好,你覺得這方面會有一些局限嗎?
李敖:不,恰恰相反,我認為專業(yè)的人,才做專業(yè)的事,專業(yè)運動員登珠穆朗瑪峰,普通人就不要去學,多渠道感受就好,很多人死就死在那個好奇心上,因為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去親身經(jīng)歷,有些可能浪費時間,耗盡生命,所以我認為讀萬卷書就可以了,不用行萬里路,因為行萬里路太麻煩了,你懂我意思吧,好比當年萬歷皇帝的陵墓被挖掘的時候,我看的都是定陵的發(fā)掘報告,因為我覺得用快速而簡單有效的辦法去了解一個情況是最好的,那么厚的兩本書,花了兩個多小時就看完了,比你親身到那個定陵里面去要好很多,里面凍得要死,聽說好多古董都被毀掉了,我認為更好,所以在我看來,那種經(jīng)驗主義者其實是錯的,我們不可能每個人都跑到月球上面去,為什么,我們沒有那個太空人的本領(lǐng),我們也不可能每個人都爬到圣母峰上面去,為什么,我們沒有那個登山家的本領(lǐng),所以一切都靠經(jīng)驗才覺得快樂的人,我認為這種人太愚蠢了,我總覺得劃不來,我目的要什么,如果我要的是那個知識,我可以從書里面,從電影里面,從幻燈片里面得到啊,如果要的是那種感覺,那個感覺你也可以把自己假設(shè)進去,把它植入性的,我舉個例子給你講,好比我之前寫過一部小說叫(北京法源寺),但是你知道嗎,在寫之前,我根本沒有去過北京法源寺,但是我能把它寫得神龍活現(xiàn),還有蘇東坡當年寫(赤壁賦),把那個古戰(zhàn)場,三國時候那個古戰(zhàn)場寫得栩栩如生,要知道蘇東坡當年去的那個古戰(zhàn)場,那個赤壁根本就不是三國時候打仗的那個赤壁,他去錯了地方,但他能把文章寫得很好,所以你懂我意思吧,所以我說董其昌講的那句(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其實是錯的,反正我不喜歡,我認為是(讀兩萬卷死書,行零里路)才對。(笑)
太清:我記得你說過,你說你不喜歡現(xiàn)在的教育,以至于你在念高中的時候,就主動退學了,那在你看來,現(xiàn)在的教育,它失敗在什么地方?
李敖:現(xiàn)在的教育失敗就是說很多的價值都被毀掉了,而做父母的或者上一代的人沒有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他們會抱怨,你想想看,如果一個小孩子,他有四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然后這個電視啦,手機啦,什么的,等等,把這個精力全部吸收了,你沒有這個時間了,你知道嗎,我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去過KTV,沒有去過啤酒屋,也沒有去過三溫暖,這些對我是很陌生的東西,那我在干什么,我在過我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從來不參加任何的婚喪喜慶,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你女兒結(jié)婚或者兒子娶媳婦,我是絕對不會去的,我是典型的禮到人不到,原因就是我用完全的,很嚴格的規(guī)定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我不花我的時間用在這個很無聊的社交上面,不是我無情啊,你看,最近我的一個好朋友死掉了,我寫了篇文章紀念他,可是他的葬禮我不參加,我的意思是我們應(yīng)該啟發(fā)年輕人用一種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我記得我之前在(讀者文摘)看到一篇文章,一個爺爺,一個孫子兩人感情很好,后來爺爺生病死掉了,開追悼會的時候,那個小孫子沒有參加,而是跑到當年跟他爺爺一起釣魚的地方,一個人坐在那里,懷念跟他爺爺生前那一段美麗的畫面,我覺得這種紀念要比參加追悼會還好,我的意思,我們要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這種思考的方式,讓他們覺得還有一種層面是很高的,他慢慢會提升,現(xiàn)在這種例子太少了,而大部分都是強制性的,或者勉勵型的,啰嗦的方法讓他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我認為對年輕人,尤其是對小孩子太難了。
太清:你怎么看待魯迅?
李敖:我現(xiàn)在的著作是他的三百以上,他一共加起來才七百多萬字,而且他沒有寫過長篇小說,這其實是很大的缺點,我們說一個好的文學家,如果沒有長篇小說是說不過去的,你又不是詩人,你怎么稱得上文學家啊,他基本都是短篇,其他都是雜文或者寫信。
太清:那胡適呢?
李敖:清湯掛面,他就是沒有什么大的錯誤,可是一點都不動人,所以蔡元培后來就說我們要美文,不能用白話,白話文寫不出來漂亮的文章,這話是錯的,白話文可以寫得出來,可是這些人都沒有寫好,像詩嘛,徐志摩寫得還算不錯,其他的那些新的詩人就很糟糕,在我看來,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子,我說騙子的原因就是他不是有意行騙,他是自欺欺人,自己也相信,像余光中寫了一手好的散文,詩讀了以后,有感情出來嗎?沒有,為什么呢?這就是中文有問題,我有改過他的詩嘛,不押韻我把他改成押韻的,詩不押韻是現(xiàn)代詩,胡扯,掩飾自己而已,中文有這么多的韻你如果押不住的話,證明你中文不及格,中文有問題。
所以我常說我李敖像個鉆石一樣,鉆石是什么意思呢?多面的發(fā)光,所以大多時候你看到我這一面呢,是很少的幾個面,好比說有人講我李敖很會寫文章,很會講話,口才一流,喜歡罵人,有俠骨柔情,有時候會在公開場合講一些粗話,我獨來獨往,什么黨都不加入,諸如此類等,人們只知道這些,可是我李敖還有很細膩的一面,人們不了解,譬如我舉個例子,我李敖是個藝術(shù)品鑒賞專家,這個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呢?這個就是我那個光環(huán),注意啊,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光環(huán),光環(huán)確定了以后呢,他其他方面的有點常常會被忽略,大家都知道李敖是個厲害角色,厲害的不得了,李敖是個很會寫文章的人,李敖喜歡罵人等,這個光環(huán)確定了以后呢?我其他方面的優(yōu)點往往被你們忽略了,可是我可以非常認真的告訴你,我其實是個藝術(shù)品鑒賞專家,那么,什么是藝術(shù)品鑒賞專家呢?它其實是一個高難度作業(yè),就像很多藝術(shù)家,可以寫很好的字出來,畫很好的畫出來,可是呢,他不愿意說他是書法家或者畫家,他不以這個為榮,以什么為榮呢,以我是藝術(shù)品鑒賞專家為榮,宋朝有四個有名的,大家稱呼其為蘇黃米蔡,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其中米芾他就說雖然我的字寫得最好,也很會畫,可是,他自己講啊,他的鑒定藝術(shù)品的能力天下第一,他把這個鑒賞能力最高用來炫耀,同樣的,后來死在臺灣的也有一個專家,這個人呢,叫張大千,雖然他有些性怪癖,因為我聽說他的姨太太身上有很多傷都是他咬的(笑),當然了,這屬于題外話了,藝術(shù)家嘛,難免有很多奇怪的行為,可是他講了一段話就非常動人,至少在我李敖看起來就非常動人,他說他是個藝術(shù)家,沒有錯,可是我告訴你,畫山,我畫不過張三,畫水,畫不過李四,畫花鳥蟲魚,畫不過王五,可是在鑒賞古代文物方面,我張大千五百年來排第一,什么意思呢?沒有人能跟他比,東西真假好壞,瞟一眼就知道,我今天跟你說,在臺灣,能鑒定書畫真假的,我李敖雖然不能跟他張大千相比,可是我要說,沒有人能夠跟我李敖相比,然后你會覺得很奇怪,奇怪在什么地方呢,你會說,你李敖怎么可以這樣講,怎么可以講怎么狂妄的話,我當然敢講這么狂妄的話,我舉個例子給你看,我有一次跟我的學生,他叫王裕民,和我的好朋友陳兆基,寫過一本書叫做(周越墨跡研究),副標題呢,叫(你不知道的故宮博物院),這里面呢,我有很多的材料拿出來,最主要的一個材料,它里面收藏的有一幅畫叫(溪山行旅圖)范寬畫的,那是臺北故宮的鎮(zhèn)館之寶了,可是你知道嗎?它上面蓋的印就那個圖章啊,那些專家根本認不出來,說這怎么得了,這是宋朝人的畫,為什么沒有宋朝人的圖章呢,認不出來,最后你猜怎么著,我們認出來了,我們拿出一個證據(jù)來,用周越的這個字,上面也有同樣的圖章比較,兩者一比較,結(jié)果一下對比出來了,出來了怎么辦啊,好了,逼著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他后來不跟我打官司嗎,好,打官司就打官司,你要登我們的文章,所以呢,在故宮文物月刊里面,他就登出來,宋朝三省官印的這個初探的文章,就是我的學生王裕民寫的,講出來,你故宮專家的錯誤,后來,臺北故宮認輸了,他們說,李大師,我們拿你實在沒有辦法(笑),所以你懂我意思吧。
李敖:我這個人一生都在快意恩仇,在我的人生觀里面,我很反對耶穌那種說愛你的人,或者老子那種以德報怨,我認為敵人是可以愛的,當然可以愛,可是必須在報復(fù)過以后,叫敵人付出代價以后,然后我才可以和解,這是我的處事原則,這就是孔夫子講的以直報怨,注意哦,它不是以德報怨,而是以直報怨,什么是以直報怨呢,就是說對等的關(guān)系,好比說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踢了你一腳以后,有可能我們兩個就不是敵人了,可能就是朋友了,可是這一腳必須踢(笑),非踢不可,這就是我的一個人生哲學,我覺得我們?nèi)松嘈乓恍┙虠l,那么敵友關(guān)系就是我所相信的一個教條,我不承認那種無條件的對敵人的原諒,我也不承認,用緊張的方法來處理敵友關(guān)系,把自己弄的多愁善感,把自己弄的不能睡覺,敵人沒死,結(jié)果你先死了,這種搞法我認為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