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黑,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回旅館的路上,李家同插著口袋走在前面,蔣堯默默跟在后面。
“你們父子感情深,你無法接受很正常,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蔣堯追上他安慰著。
李家同停下腳步,將珍珠盒子塞給蔣堯:“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待會兒?!?p> “我陪你吧,”蔣堯很是擔憂,“你不會是……”
李家同舔舔發(fā)干的嘴唇:“別胡思亂想了,我不會輕生的,就是想去喝點酒,一個人靜靜?!?p> “那你少喝點兒,酒又解決不了問題。”蔣堯嘟囔著,目送他背向而去。
李家同漫無目的溜達著,心里始終有個謎團亟待解開,或者說是有件未完之事等待他去做。不知不覺又回到虎叔家門口,屋里點著幽黃的燈光,隱約透出一點對話聲。院門嘎吱打開,虎嬸邁出半個身子,里面?zhèn)鞒龊奥暎骸疤於己诹?,你還去哪兒?”
李家同趕緊往黑處躲了躲。
“我在后山支了夾子,去看看有沒有夾住點兒什么?!?p> “明天再去吧!”
“明天叫別人拿了去,你別管了,我去看看就回?!?p> 虎嬸關好院門,往后山走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呆在路邊的李家同。他沉思片刻,悄悄跟在后面。
夜晚的山林陰森恐怖,樹枝在月影下伸著鬼爪搖晃,喜黑的小動物們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時光,歡快的鉆來鉆去,虎嬸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著夾子摸索。俯下身拽拽繩子,夾子啪一下合上,沒有任何收獲。她略感失望,轉過身卻發(fā)現(xiàn)一雙腳在自己面前,順勢抬首看去,正是李家同。
虎嬸愣了一下:“你怎么在這兒?”
“有點事想問清楚,”李家同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中。
“什么事?”虎嬸轉過身不想面對。
“虎叔說當年袁枚交給他的孩子,背上有個月牙形胎記,可是…我沒有?!?p> “是么?我哪知道,”虎嬸故作淡定的笑笑,“他那記性,許是記錯了?!?p> “弄錯的是你吧!讓我進屋換衣服是怕虎叔看見我的背,如果沒猜錯,當年你交給玉喬的根本不是袁玫的孩子,也就是說我不是李紹達的兒子,”李家同激動起來,“我…到底是誰?”
虎嬸面露驚恐之色,顫著嘴唇:“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全部只是你的猜測。”
李家同一把攥住她手腕:“再不和我說實話,我就告訴爹虎叔還活著,你們倆以后別想有安生日子過。”
虎嬸淚如泉滴,如實說道:“我沒有辦法,你當時高燒不退,眼看就不行了,留在這里只有等死,我才,才將你給了李家。”
“這么說我只是育英院的一個普通孤兒?不對,你沒道理對我這么好,這里面肯定還有隱情,我究竟是誰?”
虎嬸見已然瞞不住,只得繼續(xù)說:“你不是孤兒,是我和一個男人偷偷生的,他后來始亂終棄,拋下我們走了,我不敢公開,只能把你當成孤兒養(yǎng)在院里,”她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原本沒奢望過這輩子還能再看見你,是我對不住你?!?p> “你沒有對不起我,”李家同淚眼愁眉,放開拉住她的手,自嘲道,“我如今是李家大少爺,生意早晚會交給我,有錢有勢,你當真為我謀劃得好??!”既而又問道,“真的李家同在哪兒?”
虎嬸搖搖頭:“我不知道,沒多久我就嫁給虎子,離開育英院了?!?p> “還有誰知道此事?”
“沒了,我哪敢和人說?虎子都不曉得的?!被鹫酒饋聿敛裂蹨I,雙手抓著李家同,神情緊張:“你絕對不能告訴玉鶴我們在這里,否則…你的身世也會被揭穿,以他一貫的行事作風,斷不會讓別人的兒子繼承生意,到時大家都不會有安穩(wěn)日子?!?p> 李家同拍拍抓著自己的手,柔聲道:“放心,我們是血緣至親,我怎會害你們無法容身呢!走,我送你回去?!?p> 虎嬸還沒緩過神來,怔怔的點了點頭,被李家同攙扶著往回走。他一邊走一邊回味著剛才的話,越想越懸心,仿佛攬在身邊的是一顆炸彈?;痣p目放空,既不安又欣慰,終于見到思念已久的兒子,哪怕這是唯一一面也甘心了。忽然,腳下一崴,她往旁邊傾去,跌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腳被設陷阱的鐵夾子夾住了,尖刺生銹的狼牙釘插進小腿,鮮血汩汩流出,鉆心的疼痛立刻傳至全身,她不禁叫出聲來。
李家同趕緊蹲下身查看情況,釘子插得很深,傷口不容樂觀,他用力將夾子掰開,剛想從身上扯下布條給虎嬸包扎,冷眼看見后方不遠處還有一個鐵夾,兩個夾子相隔半人遠,他猶豫了,停下撕扯衣服的手,腦中驀地閃出剛剛得知的身世。抬起頭盯著面前的親生母親,不,他的母親叫袁玫,早已死了,他是李家的大少爺,永遠都是。
李家同目光漸漸陰冷,這個世界誰都是為了自己,當年的玉鶴若不狠決,怎有今日榮耀;辛妮為了保住大少奶奶的地位,亦可以下毒害死他;這個女人又如何?作為育英院的護士,她為了一己私欲調換嬰孩,以至于真正的李家同到現(xiàn)在生死未知,作為母親,她不敢承認孩子,又輕易將孩子送出,毫無擔當可言。他們都可以這樣活著,憑什么自己要正直善良?真是笑話。
他看看黑夜里靜靜張開大口的狼牙夾,一把推倒虎嬸,虎嬸猝不及防,整個人仰面摔過去,頭正好卡在夾子中間,只聽咔一聲鈍響,覆滿鐵銹的釘子整排釘進虎嬸的脖頸。她張著嘴,噴出一口暗紅色的血液,幾秒之后就停止了呼吸。
李家同額頭布滿豆大的汗珠,心臟躍上嗓子眼,內里頓時空虛如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竟做出這般天打雷劈之事。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才緩和一些,他將虎嬸的腿重又放進鐵夾,按照釘子印記一一對應插好,偽裝成意外夾腳既而跌倒卡住喉嚨的死亡假象,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之后匆匆離開了山林。
一夜未睡,每每閉上眼睛,虎嬸鮮血淋漓的面孔便出現(xiàn)在眼前。天剛蒙蒙亮,他就敲開蔣堯屋門,兩人草草收拾好行李,搭上最早一班渡船開始回程。
蔣堯坐在船頭打著哈欠:“干嘛這么早,酒喝多了啊,說回來就回來,不去和虎叔他們告別了?”
“下次吧,我怕耽擱久了惹惱司令。”李家同低著頭,他無法再見虎叔,也不想聽到任何關于虎嬸的事兒,那些噩夢隔著江水,一去不返。
“怎么了?”蔣堯擰著眉,摸摸他額頭,“病了嗎?一直在發(fā)抖,我明白你心里不痛快,但發(fā)生了總要面對?!?p> “我沒事,”李家同握住蔣堯的手,踹在懷里貼著,他四肢冰冷,急需一點溫度暖著自己。
蔣堯以為自己了解他的心情,盡量體諒少言,雖感到不妥,可也并未抽回手,任他握著,一直到船停,他們終于回到江城。
船一靠岸,蔣堯就帶著珍珠去找羅茗了,她急于解決司令一事,以斷后患,李家同本想一起去,但被她勒令回家休息。于是,便獨自先回了家。
林曉曉此時正在李家等著家異,兩人約好今晚去看戲,但李家異出門時忘記帶票了,芙蓉苑又在盤點庫存走不開,他只能讓林曉曉去家中拿,然后等他回去換身衣服再一起出門去戲院。他仍舊對林曉曉沒有感覺,可正如蔣堯的勸解,付出一點點關愛,幫她找回重新生活的支點,何樂而不為呢?況且曉曉甚是可愛,那也是他的支點。
辛妮拉著林曉曉的手,異常親熱:“早就讓家異邀你來家里坐坐,他就是過于內向,按理說你們倆的事兒也該辦了?!?p> “嫂子快別笑我了,”林曉曉害羞的低了頭。
“好了好了,我不說,”辛妮帶著她往家異房間走去,偷眼瞥見她含羞嬌嫩的臉頰,一抹嫉恨爬上眉梢。她心中暗忖:真是只傻傻的小白兔,我的人生沒有別的指望了,家異是唯一的希望,雖然渺茫,但總歸是光亮。你不同,你年輕可愛,胸無城府,本身就是光,不用借助外力亦可,“呀!瞧我的記性,家同今天回來,我得吩咐廚房做他最愛吃的海鮮湯。你順著這條路直走,第一間就是他的房間?!?p> “好的,”林曉曉恭謹?shù)母A讼律?,“嫂子快去忙吧,我自己去拿就行?!?p> 辛妮轉身行了幾步,扭頭觀察著,見她確實按照自己指引徑直進了李紹達的房間?,F(xiàn)在只需將爹引回屋,待他看到私自闖入到處翻找的林曉曉,以爹的多思多疑,他倆的婚事便再無指望了。
事情偏就不湊巧,她還沒找到爹就先看到了滿身疲憊回家的李家同,忍不住輕呼:“你怎么回來了?”
李家同白了一眼:“我的家,回來還要向你請示嗎?”
辛妮神情不安:“我,我去廚房叫他們加菜?!?p> “不必了,”看著妻子慌張焦灼的臉,他預感到有什么不對,“你不是又背著我做了壞事吧?告訴你,再折騰,我會馬上休了你,自己看著辦。”說完甩手回房。
辛妮沒了興致,踱步出門,往街上散心,順便去芙蓉苑看看李家異。
李紹達快步往房間走去,他這幾日心緒不寧,明明知道是辛妮作祟,可始終想不出個究竟,往事像風一樣吹至眼前,每夜都夢見袁玫對他嘶吼控訴,師弟師妹們嘔著毒血向他猙獰而來,還有玉喬,她蒼白虛弱的面龐,身下洇成血河,還在說著理解他原諒他的話。李紹達沒有辦法,夜里爬起來寫下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惡事,他要發(fā)泄清空。此時突然想起信紙還放在桌上沒有收起,所以急于趕回去燒掉。
推門而入,正看見立于桌前讀信的林曉曉。林曉曉面如死灰,紙脫離開手輕飄飄的掉到地上,她驚恐萬分,微搖著頭一步步向后退去。
李紹達瞧一眼地上的紙,字字誅心躍進眼簾,他不愿害一個無仇無怨的小姑娘,可事已至此,必須讓她閉口,相隔三十年后,自己又要動手殺人了。
他一步步上前,她一步步退后,退到再無可退,李紹達掐上曉曉正欲呼救出聲的喉嚨,一掌斜劈過去,她暈厥倒地失去知覺,右手拽下床幔蓋在驚魂未散的臉上。李紹達將昏倒的林曉曉塞進大行李包中,拖至花園池塘邊,傾倒出來,一腳踢進池塘。冰涼的池水激醒了她,她開始揮舞掙扎,李紹達死死按住她頭頂,直到水面恢復平靜,再無波瀾。
“爹~”李家同將一切看在眼里,行李滑落在地,“您為何?她是林亦森的妹妹!”
李紹達無法掩飾赤裸裸的罪行,他沒法講述前因后果,亦沒法讓兒子體諒自己,只能央求道:“家同,我不想的,你信我,幫爹這一次,千萬不要說出去?!?p> 李家同不想與他同流合污:“我要去報官,你不能一錯再錯了,我也不能,咱們一起自首?!闭f完轉身就跑,李紹達追不上他,捶著腦袋癱在石墩上。
清風徐徐,本應舒服愜意的天氣,灌在奔跑著的李家同口中如同沾濕水的棉布,堵得他透不過氣。直接跑到芙蓉苑,他需要將一切交代給弟弟,以后這個家只有他撐著了。穿過前鋪,還沒踏進后廳,眼前的一幕便又似晴天霹靂,重錘直擊過來,砸得他頭破血流,寸心如割。
辛妮和家異竟然抱在一起,兩人戚戚淚淚,互訴苦思而不得近的悲苦。這個家究竟當他是什么?全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每個人背后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每個秘密都嘲笑著他是個傻子。親情、愛情充斥著背叛,他很想讓一切過去重新開始,但生活不給他機會??!那就這樣吧,咱們都別有機會。
李家同眼中竄起火球,握緊拳頭:我若不得生,叛我者皆得死!他改變主意掉頭回家,走到池邊時,李紹達還在石墩上坐著,一旁是已被淹死的林曉曉。
“怎么就你自己?警察呢?”李紹達陰著臉,目光絕望。
李家同走到他身邊:“尸體裝進行李袋,等天黑了我再過來運到江邊去,做成投江輕生的假象?!?p> “你說真的?”李紹達難以置信,起身抓住兒子肩膀,差點激動得掉淚,“爹就知道你孝順,我這把年紀你怎么忍心報官抓我呢!而且,我真是有苦衷的,還得是自己兒子,血緣有假的嗎?爹所有東西以后都是你的?!?p> “不必了吧,”李家同訕笑,“咱們是父子,不用談利益。不過爹,如果我不是你兒子,你會不會連我也殺了?”
李紹達呆愣一秒,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傻孩子,你怎么會不是我兒子呢?我從小把你養(yǎng)大,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們是一心的?!彼麚崃藫崂罴彝念^,“難為你了,爹知道只有自己兒子才會如此幫手,永遠不會背叛我?!?p> “血緣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重要?”
“你怎么有些奇怪?沒有血緣我為何要養(yǎng)你們幾十年,我的家業(yè)為何要傳給你們?今天的事,換作外人如何肯為我保密?”
“好了,剩下的事交給我,你去休息吧?!崩罴彝讶苛巳唬┥硖幚頃詴允w,該是為自己籌謀的時候了,世事難料,紙始終包不住火,他得仔細想想,怎么在真相被拆穿之前先下手為強,應該把身邊的資源充分為己所用,即將在下個周末舉辦的商會舞會或許就是個絕好機會,他這般琢磨著,封上了行李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