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猴的最后一程
腳下的臺階落起了小雪,錯落有致的山峰外仍是一月的暗昧天光。寒風(fēng)將雪花糊在臉上,融化后推向眼角。
視線之外,筆直寬廓的天梯沿著山體斜面鋪展出幾何藝術(shù)。散布院落的幾個山頭上,一些久經(jīng)風(fēng)霜、幾番修繕的唐宋鎏金殿宇在風(fēng)雪中隱現(xiàn),它們是數(shù)輪逝去盛世和一個大國情懷的遺跡,千年來伴隨埋頭修行者的夢而呢喃。
金頂上,青杉雪松交織出一片威嚴(yán)的青黛。山風(fēng)裹挾著雪花吹向高地,撲上崖邊的雕欄。在四十八米普賢菩薩佛像的金色肩膀上,雪花開始堆積,溫柔而無休止。
“發(fā)什么呆呢?”老猴王見我遲遲不動身,盯著《峨眉山觀光手冊》上的照片出神。
隨后它又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將書塞進(jìn)包里,一并扔在路邊,背上老猴王輕裝簡行。
身后寺庵中全山的“人工鬧鐘”恰好響起,我突然感到身體里的力量被重新喚醒了。
“人間熱惱無處洗,故向西齋作雪峰。我夢扁舟適吳越,長廊靜院燈如月。開門不見人與牛,惟見空庭滿山雪……這哪是千年前的詩,這里除了通上了電,千年來風(fēng)景好像一點沒變?!?p> 雖然遠(yuǎn)離了聚落燈火,但摸黑爬臺階并不吃力。我甚至可以閉上眼,聆聽鞋底踩碎冰渣沉穩(wěn)的聲音,老猴王的微弱心跳也令人靜心。
就這樣走了二十分鐘,突然路邊一個佝僂的黑影攔住去路,他立著一動不動,雙手拄著棍子,恨不能整個人都趴在這唯一的支柱上。
“這是……雕塑嗎?”我走近后才看見兩個閃爍的白點,那是一雙老人的眼睛。
“嚇我一跳,您老站這做什么?”
“啊……走不動了,就歇一會。”
可能太黑,他沒看清我的相貌。雖然休整了一晚,但連續(xù)爬山的后勁還在,我正好也有點喘,就地坐下來揉一揉腿。
“日出應(yīng)該還早吧,您怎么一個人爬?”
“人老了,只能早點起來慢慢走了。我年輕時爬金頂,都一天半就到了。”
我心想這老爺子挺厲害,我一天工夫都只能爬到萬年寺。想到萬年寺,我又難受了。
“腿腳還利索的時候,以前冬天我和老伴來峨眉還愿,走這段路,脫了棉襖就往上沖,她拉都拉不住,現(xiàn)在完全不中用了,衣服穿少點,風(fēng)一吹都打顫,呵呵?!?p> “您老伴現(xiàn)在不陪您爬山了?”
“陪不了啦,去年剛走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感覺大爺是笑著說的,“快過年了,一個人收拾屋子,總會想到她,也會想到這座山。說來也是緣分,她年輕時來爬山遇到了我,可以說改變了我的人生?!?p> 我一時語塞,這種死生契闊的愛情話題離我太過遙遠(yuǎn)。
“我一向自以為看得開,人走了,傷心一陣子就過去了。但抽屜里隨便翻出個再也沒人用的別針,摸了摸柜子里過冬的被褥好久沒曬了,冰箱下面掃出一張便簽紙,即使寫的柴米油鹽,再看到她的字跡還是憋不住眼淚……嘶……”
一陣山風(fēng)吹來,我咬緊牙關(guān),才沒讓魂被帶走。
老猴王用力拉了拉我胳膊,不知什么時候,它將身上寬松得漏風(fēng)的棉衣解開,意思讓我遞給瑟瑟發(fā)抖的大爺。我趕緊給它裹緊,它又執(zhí)拗地扯開。
三番五次之后,我生氣了:“老爺子,你先顧好自己……老爺子?”
老猴王的手不再動了,身體凝滯在石階上,最后仍保持著“猴居士”的優(yōu)雅姿態(tài)。我湊近看時,它雙目緊閉,眼睫毛像被風(fēng)吹斷的陳年蛛絲,完全沒了生氣。
大爺朝手掌間哈了口氣,正要繼續(xù)趕路:“你在跟我說嗎?”
“啊……嗯……”我大腦一片空白,支吾了兩聲,才想到將棉衣遞給大爺,“我這剛好有一件多的,您不介意就穿去吧……”
也是天氣太冷,大爺連忙道謝收下了老猴王的遺物??粗秤爸饾u變小,我將已經(jīng)僵硬的老猴王抱起來,走進(jìn)路邊的樹林里。積雪瞬間覆沒膝蓋,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冰冷。
“真是,走也不說一聲,就這么放心我會安頓好你嗎?”
我在雪地里毫不費力刨出一個淺坑,將老猴王輕輕放在里面。按它所希望的,埋在地里只露出一截尾巴。
“你們這群猴子真是奇怪,這樣趴著睡能舒服?”我沒料到最終和老猴王告別,心情會是如此寂寞,“就讓你先偷會兒懶吧,等春天雪化了,太陽曬屁股了,你就該起來自己走了,上山也好,回白龍洞也好,我是背不動你了……我先上去幫你看看……看看風(fēng)景吧?!?p> 印象中,小時候和家人一起爬山,我總會逞強地跑在最前面,說類似的話,但心里一直很忐忑,最害怕回頭不再有人追上來。
我伸了個懶腰,頭也不回往路上跑,最好一個腳印也不留下,以便永遠(yuǎn)忘記這個地方。
現(xiàn)在,還要繼續(xù)往上嗎?上面還剩下什么?
躊躇間,我看見前方又一個人影,想必那位大爺還沒走遠(yuǎn),于是追了上去。
那人扶住連滾帶爬的我,語氣頗為和藹:“施主為何如此倉促,天黑當(dāng)心腳下?!?p> 原來是一位山上的僧人,我正好繼續(xù)打聽老猴王的心事,哪怕能代它道聲謝也好。
“麻煩問一下,在山頂修行的師傅里有沒有一個特別喜歡彈古箏的?”
“這峨眉是道之源,佛之始,儒之境,修行者不可計數(shù),施主要找的人可知名諱?”
“就是不知道啊……我直說了吧,他被猴撓過!”
僧人笑了,不急不慢地說:“這種尋人法子也是有趣,我還真知道有位長老脖子上有被動物所傷的痕跡……”
“那應(yīng)該就是他!”我一聽喜出望外,追問道,“他沒下山吧?現(xiàn)在在哪里?”
“你只去金頂華藏寺,應(yīng)該就能見到了。”僧人腳力驚人,也不等我,拂袖轉(zhuǎn)身而上,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透過眼前須臾被撥開的濃霧,山里開始閃爍出斑斕的光點。那是塵世間的人們懷抱著不同的愿景,紛紛向峨眉最高的圣地進(jìn)發(fā)。
但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永遠(yuǎn)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