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雙手揣進袖子，斜倚在墻上：“那和尚說出家難，入世更難，應是塵緣未斷，就下山去了，這種事也是常有的嘛。”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畢竟不確定這個和尚就是老猴王想見的人。我問它：“老爺子，你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還要繼續(xù)往上走嗎？”
老猴王雙目緊閉，一動不動，爐火將它的毛發(fā)照得金黃。
“我見過的猴也不少，看樣子它已經沒什么精神了，”大叔小聲商量著，“要不你還是繼續(xù)帶它往上走吧，我們人總是說死的時候想了無牽掛，但一輩子總不是為了心里的那點惦記。現(xiàn)在下山的話，它就只剩等死了?！?p> 看來老猴王也在等我?guī)退鰶Q定，我點了點頭，暫時避過這一夜風雪，天明上路。
“盡量貼樹走，一些積雪下面是巖縫，小心踩空掉下去了。”大叔叮囑一番，我道謝后背上老猴王告別。
老猴王雖還沒到氣若游絲的地步，但一直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我又開啟了話癆模式。
“老爺子，你說那和尚經常彈的曲子，不會是《高山流水》吧？”
“我不知道名字?！?p> “我哼給你聽，是不是這樣的……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到了下午，行至一處斷崖，兩邊山頭距離不過5米寬，但小徑知趣地拐彎抹角躲開了。山崖下白茫茫一片深不可測，估計剛學飛的神仙看了也會犯怵。
“老爺子，繞路又不知道要繞多遠了，我們從邊上這棵樹蕩過去，省點力氣?！?p> 聽天由命的老猴王不差這口氣冒險，表示無所謂：“都聽你的?！?p> 作為身手敏捷的猴王，即使再背一個猴，飛越這么個小山溝不在話下。我極有把握地抓住樹枝，雖然半截身子露在懸崖外面，但像往常一樣節(jié)奏穩(wěn)定地蕩起秋千。
正在預備撒手的尷尬時機，我的后腿被人牢牢抓住了，整個身子在空中瞬間打橫。扭頭一看，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背包客歪著腦袋，面目猙獰將我向后拖。
我重心顛倒，雙臂愈發(fā)吃勁，急著把他的手蹬開：“大兄弟，你……你有何貴干啊……”
這哥們情急之下沒有意識到我說人話的違和感：“你快撒手?。∥覔尾蛔±?！我有恐高癥！”
他好像拔河一樣，兩腳抵住懸崖邊，握著我的毛腿往回拽，這要把人拉散架的氣勢讓我慌得不行。
“恐高癥你還亂來！該撒手的是你吧！這樹枝是不是響了！是不是要斷了！你放手啊！我也要有恐高癥了！”
總之他想辦法又讓我回到了地面，原來他看見兩只猴在樹枝上搖搖欲墜，就好心跑過來搭把手。
“瓜娃子，不用找了，沒別人，就是我在說話，”我一屁股坐在這哥們面前，“我是峨眉山猴神，正背著我的凡胎渡劫呢！好家伙！被你不由分說扯回來了，千年修行毀于一旦，你說怎么賠吧！”
“??？”
我這玩笑話讓他很吃驚。我的本意是見他背包鼓鼓的，想順便訛點吃的，但他拉開背包，里面全是石頭。
“哥們，你這是什么play？”
“我是地質學專業(yè)的，對你說的玄學修仙一點也不懂，”這位正經的大學生扶了扶眼鏡，“早知道世界上有說人話的猴子，我就學生物了。”
“別這么朝三暮四，量子力學也解決不了我的私人問題……”我見他掏出手機，問道，“你要把我拍下來當網紅嗎？”
“不是，我和別人不一樣，對花里胡哨的網絡沒興趣，”他給我看一張照片，“你在山里混的應該知道，這是哪兒嗎？”
照片上的地方我再熟悉不過：“你第一次來峨眉吧，一線天都不知道。”
“噢！這里就是一線天啊！我是坐車上山然后往下走的，還有這么遠？包都快滿了，我清理下……”
“你不如走另一條道呢！一線天就一群倒霉猴子扎堆討吃的，沒什么好看的。”
“我又不是去看猴的，我想看一眼山谷。”
我又回到了游人視角：“山谷比猴有意思？”
“那肯定啊！峨眉山‘地質博物館’的名號不是吹的，畢竟是四川盆地海拔最高的寶庫，記錄了8億年地質歷史！8億年吶！震旦紀之后幾乎每個時代地層都有沉積，除了斷塊山、五顯崗，就一線天這樣的峽谷，那也得多少日夜流水侵蝕才形成無價地貌！”
“看這漫山的溪流、瀑布和洞窟，甚至山體崩塌造成的舍身崖，雖然隨著科技進步，人類的景觀作品可以逐漸媲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地球光陰精雕細琢和重塑世界的那種震撼是無可替代的……”
“好了好了，這就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qū)了，”如果我不喊停，他肯定會一直興致高昂講下去，“你還真是選了一條艱難的求知之路，明明有恐高癥，每天還來山里泡著?！?p> “恐高癥又不算什么，”他扔給我一塊石頭，“這個送你?！?p> “這石頭有什么特別的？”
“新中國尚未成立時，我們國家的現(xiàn)代地質學還是一塊處女地，一位地質學先驅來到這峨眉山埋頭研究，不僅確立了峨眉山的地質構造框架，還命名了享譽全球的‘峨眉山玄武巖’，就是你手上這塊。”
這種石頭其貌不揚，質地堅硬，充分吸收地底的熱量后，成了人類鋪路理想的石頭。
“我看《峨眉山觀光手冊》上都沒記載，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沒記錄很正常，為后人鋪路的同時，這些學者的‘私心’就已經得到滿足了，”這哥們收拾好背包放到肩上，像一個舉重運動員吃力地站起身，“那位先生后來在考察路上遇到土匪，為了保護資料和標本犧牲了，以后有興趣你再了解吧。”
他和我揮揮手，徑直往山下去了。吃的沒要到，手里只有一塊石頭。
我也背起老猴王，現(xiàn)在腳下有滑溜溜的積雪和枝葉墊著，春天到來時，路上的石頭就該扎腳了。
“老爺子，我們還是乖乖繞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