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氣晴和。
沈倚景眼皮發(fā)沉,微微睜開眼,有些發(fā)愣的盯著床上的紗幔,腦海里快速的過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要清洗醫(yī)學(xué)實驗室的儀器,要跟著導(dǎo)師去海德堡醫(yī)院研究典型病例,要去圖片館拿書……
又過了半響,她才倏忽清醒??戳丝此闹?,這是她的玉景閣。房間里的裝飾都是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花月洞式架子床,她身上蓋的是上好的蜀錦被褥,靠西面墻擺放著一張歐式梳妝臺,梳妝臺上只擺放著兩張相框以及一把梳子,而透過紗縵可以看見離床不遠(yuǎn)處擺著依柳曲屏,墻上掛著名畫。
琺瑯小香爐里燃著香,室內(nèi)透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曲屏隔開的另一半空間是沈倚景的小書房,大大的書架擺了一些書,然后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哦,對,我昨天已經(jīng)回晉城了。突然又有些恍惚,感覺就像是一場夢,回來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之后,她又是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漂泊……
“小姐,老夫人喚人來說讓你去集福堂用午膳?!?p> 外邊傳來了小桃輕快的聲音。
沈倚景抬眸看了看墻壁上掛著的西洋鐘,十點一刻了,自己怎么睡了這么久,不過倒是很久沒有睡的這么輕松過了。
起身,順手拿過床邊掛著的披肩,披在身上。
打開房門,笑容淺淺,眸光發(fā)亮,聲音中帶著些翁意,“好,我知曉了?!?p> “小姐,你睡醒了嗎?是想再睡會呢?還是吃早點呢?”
沈倚景抬頭看了看日頭正盛,睡意也沒有了,肚腹空空,離午膳時間還早,對小桃說道:“去廚房看看,隨便拿些吃的來墊墊肚子就行了。”
沈倚景在國外呆的這幾年,剛?cè)サ臅r候還想著一天三餐好好的吃,但是后來一忙,幾乎是想起來就吃,沒想起來,一天吃一餐也正常,經(jīng)常是手頭邊有什么食物就拿起往嘴里送。所以,對吃的,她的要求也不是很高。
趁著小桃去拿食物的工夫,沈倚景洗漱了一番。這玉景閣是沈倚景的院子,以前她和娘一起住在這里的時候倒不覺得寬敞,現(xiàn)在她一個人住這里,只是覺得太寂靜了,寂靜的讓她不適。
待她洗漱好了之后小桃端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還有一些包子過來。
沈倚景解決了那碗白粥,包子和那碟小菜,一動未動。對著小桃說道:“把這些你拿出去給劉嬸她們分了。”
小桃端了出去,分給了幾個做粗活的傭人,做力氣活,容易餓。
小桃又端過一杯溫水,沈倚景喝了,然后對著小桃說道:“今兒個天氣好,侍會兒你叫幾個人把書房里的書拿出來曬一曬,切忌……”
“不要弄壞了。”
小桃笑盈盈的接口過去道,“小姐吶,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里,你的書可都是我負(fù)責(zé)管理的,所以,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行,交給你,我放心。”
最后沈倚景看著小桃有條不紊的指揮她們把書搬到太陽底下后,她放下了心,一個人邁出了門檻,穿過廊檐下,沿著游廊,穿過幾重院落到了老夫人的集福堂。
老夫人此刻正閉目斜靠在休憩的羅漢床上,羅漢床后面便又是一張世澤木雕屏風(fēng),羅漢床中間擺一張小茶幾,小茶幾上放著一套明德化三足梅花茶具。
沈倚景剛邁步進(jìn)來,正在給老夫子按腿的嬤嬤準(zhǔn)備出聲稟告。
沈倚景見狀,連忙搖了搖頭,輕聲的走倒老夫人的后面,將雙手的食指和中指覆在老夫人的百會穴處,輕輕的按摩著。
“可是囡囡來了?!崩先说囊浑p濃眉下面深藏著一對炯灼的眼睛,睜開之后,那里面飽含著無邊的慈愛。
沈倚景停下手中的動作,摟住老夫人的脖子,聲音中帶著嬌憨,“祖母,我都沒出聲,你怎么知道我來了?!?p> 沈老夫人伸出手拍了拍沈倚景的手,笑著說道:“囡囡身上的香味,你祖母我呀,這輩子都不會忘。”
“什么味道?”然后自己聞了聞身上的味道,“我怎么聞不出來?”
沈老夫人慈愛的看了看自己的孫女,“你自己當(dāng)然聞不出來,等以后你就能懂祖母的意思了?!?p> 沈倚景沒有繼續(xù)追問,開口換了另一個話題,“祖母,婉瑩和桓墨都出國了?”
沈老夫人神色淡然的點了點頭,“你爹背著我把你送去德國后,我便將沈桓墨也送了出去,最后婉瑩是三年前自己要去外面長長見識的,也沒有人攔著她,要去就去吧!”
“囡囡,你要知道,在祖母這里他們幾個都比不上你,”拉過沈倚景的手,將她帶到自己身前,目光如炬且堅定的望著沈倚景,聲音中帶著不容置喙,“你才是沈家唯一的繼承人,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至于他們……你想給,他們才有資格拿。”
沈老夫人說的他們是李霜霜所生的兩子三女。沈家老太爺曾和宋家有過約定,若是沈聘與其他女人生下兒女,那沈家的財產(chǎn)只有沈聘和宋清如生下的子女才有所有繼承權(quán),其他人皆無權(quán)過問。
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一條約定,也是當(dāng)初沈家造難,只有宋家伸手拉了一把,沈家老太爺為了以表誠意才立下這樣一條約定,而宋家老太爺?shù)谋疽庖彩窍胗眠@個條件來約束沈聘以護(hù)自己女兒宋清如余生幸福,可惜人算終究敵不過天算。
“祖母……”
女子輕喃喚道,目光有些悠遠(yuǎn),若是可以,她寧愿不要沈家的一切,只要她的娘能重新活過來。
沈老夫人見自己孫女的神情有些哀慽,知道她又想起宋清如了,“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事了。今天用過午膳之后,去見見你舅母吧!她一個柔弱女子獨自撐起宋家也是不易?!?p> 沈倚景點了點頭,笑著應(yīng)道:“好!”
又陪著老夫人聊了會天后,格桑嬤嬤便張羅著把午膳擺了上來。
沈倚景看著餐桌上擺著的都是自己愛吃的菜肴,心中股股暖流滑過,望著祖母臉上越來越深的皺紋,越來越白的頭發(fā),越來越遲緩的動作……不禁眼中閃著淚花。祖母,是在她在沈家唯一的牽掛了。
連忙將眼中哀傷的情緒掩去,挽著沈老夫人的手撒嬌道:“祖母,你對囡囡真好,囡囡最愛你了?!?p> 沈倚景給沈老夫人逗的開懷大笑,整頓飯都是在歡聲笑語中度過的。
另一邊,芳意盎然的清雅苑內(nèi)。
李霜霜正在一手端著咖啡,挑著百貨公司送來的最新款的衣裙。
紅色的蔻指一一滑過那些衣裙,臉上帶著如花般燦爛的笑靨。
不過在聽到手底下的人來報,說大小姐在沈老夫人的院子里用膳時,氣的將手中的咖啡杯直接摔在地上。
“老太婆,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同樣是她的孫子孫女,她的眼里只有宋清如那個女人生的孽種,我的桓墨,卓爾她看都不看一眼?!甭曇糁袔е鴿鉂獾脑购?。
沈家的家仆都知道老夫人的集福堂只有大小姐才能踏進(jìn)去陪老夫人用膳,大少爺,二小姐他們連邁進(jìn)去的資格也沒有。
李霜霜的傭人只能在一邊大氣不敢喘,生怕三姨太把氣撒在她們身上。
李霜霜自是不甘的,她為沈聘生了兩子三女,沈家的財產(chǎn)她沒有繼承權(quán)也就罷了,憑何她的兒女也沒有,同樣是沈家的子孫,憑何她沈倚景就高她的子女一等。
她一定會去爭的,宋清如活著的時候都爭不過她,更何況宋清如已經(jīng)死了。
李霜霜的視線望向集福堂的方向,眼中透著瘋狂的殺意:沈—倚—景,你只能去地底下見你那短命的娘了。
待冷靜過后,她穩(wěn)穩(wěn)的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額角,不行,此事得從長計議,不能露出一點馬腳,否則,萬劫不復(fù)的就是她李霜霜了。
沈倚景并不知道李霜霜這邊已經(jīng)盯上她了,和沈老夫人用過午膳后,在花園里陪老人家消了消食,就讓沈叔備車去宋家了。
宋家的祖宅和沈家隔著不遠(yuǎn),可是后來沈倚景的外祖父和舅父以身殉國之后,沈倚景的舅母不愿天天身處這傷心之地,便將宋家祖宅當(dāng)作學(xué)堂,給家境貪窮的人提供了一個學(xué)習(xí)之場所。
而她則住在了租界內(nèi)的一棟歐式別墅,她便帶著沈倚景的表弟宋寒照一直住在這里。
沈倚景到了宋家門前后,始終沒有勇氣去叩門,只是愣愣的望著面前的這座建筑,她還記得當(dāng)初她第一次來這里時,是舅母帶她來看這房子。
在她和舅母看完房子后,回去沈家后和宋清如說過:等她以后賺錢了,也買一棟這樣的房子,把娘從沈家接出來,里面只住她和她娘,她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宋清如,而宋清如只要在家養(yǎng)花曬太陽就好……
那個時候宋清如只是笑著摟著她說:真是個傻孩子……
七年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小姐,要按門鈴嗎?”
隨從沈阿四開口問道。這沈阿四是她出沈府時沈伯派給她的護(hù)衛(wèi),說這人身手不凡,是祖母特意給她挑的。
沈倚景收回心緒,淡淡的點了點頭。
門鈴一響,便有傭人迎了出來,只見那傭人眼神中先是有些不敢相信,然后是震驚,最后喜極而泣的喚道:快去告訴夫人,表小姐回來了,表小姐回來了……
然后快速的跑向大門前,開了門,眼含淚水,輕聲喚道:“表小姐……”
“張嬸,我回來了,景兒回來了?!?p> 張嬸是宋家的老傭人了,也是看著沈倚景長大的。
張嬸哭著喚道,“我的表小姐,你在外面受苦了?!?p> 一邊說著一邊將沈倚景往家里帶去。
“倚景?”
沈倚景朝著聲音源頭望去,一個身穿蘭色旗袍,面容皎好,氣質(zhì)優(yōu)雅的婦人正滿臉驚喜的望著她。
沈倚景此時再也沒有顧及形象,只是快速的走過去,抱住那個婦人,聲音中帶著梗意的喊道,“舅母!”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绷钟裾孑p輕的撫過沈倚景的秀發(fā),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給舅母好好看看,七年了,我們的景兒真的長大了,你在天上的外祖父,舅舅,娘親看著一定很欣慰的?!?p> 林玉真一邊說著一邊牽著沈倚景的手往室內(nèi)走去,直到坐在棕色的沙發(fā)椅上,視線都沒有從沈倚景身上移開過,怎么都看不夠似的。
“這回回來,還走嗎?”
沈倚景搖了搖頭,“不走了,”然后好看的眉眼帶著彎彎的笑意,“以后景兒再闖禍可是靠舅母收留了。”
林玉真撲嗤一聲滿臉笑意的說道:“在這晉城,誰敢惹的你不痛快,你舅母我可不會饒過他?!闭Z氣中盡是縱容。
林玉真說這話倒也是不假,畢竟沈倚景以前那驕蠻的性子都是她這個舅母慣出來的。
“既然回來了,就在舅母這里多住幾天,我一個人住這么大個房子倒是真的有些冷清?!?p> 說這話時林玉真神情中帶著些惆惘。
沈倚景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下來,她身邊重要的人不多了,她也想好好的陪著她們。
到了傍晚時分,用晚飯的點了。
沈倚景朝四處望了望,然后看向了墻壁上的西洋鐘,又朝門口方向望了望,見一直沒有看到自己想見的人,便開口問道:
“寒照呢?我來這么久了,寒照要是去學(xué)校這個點也該回來了吧!”
林玉真瞬間面色凝了下來,剛才還喜氣洋洋的臉,瞬間變的灰暗,整個人都頹廢了下來。
沈倚景見狀,太陽穴不由得突突的跳了起來,眸色暗沉,“寒照出事了?”
林玉真搖了搖頭,“寒照不知道從哪里交了些狐朋狗友,成天泡在‘大世界’那個腌臜地方,我真的是對不起你舅舅,生了這么個孽障……”
說著竟氣的暈了過去,沈倚景馬上抬手給林玉真號了號脈,氣急攻心,郁氣難散,這才暈了過去。
連忙喚人把林玉真給扶到房間里去休息,拉著林玉真的手說道:“舅母,你好好的睡一覺,我一定把人給你帶回來?!?p> 沈倚景給林玉真掩了掩被子,然后喚上沈阿四便準(zhǔn)備去‘大世界’把宋寒照給帶回來。
在車上沈倚景便向沈阿四了解清楚了這個‘大世界’是什么地方。
‘大世界’是晉城有名的銷金窟,也是著名的‘琉璃宮殿’,四年前由一個黃姓商人建立,在開張的時候晉城《日報》用了足足四個整版報道了這座琉璃宮殿。
‘大世界’的老板不僅黑白通吃,而且連政界的人也得給他幾分薄面,所以盡管在‘大世界’挑事的人不少,但最后都被收拾的老老實實的。
總而言之,沈倚景就從沈阿四嘴里得的三個字的信息:惹不得!
沈倚景又不傻,現(xiàn)在晉城勢力錯綜復(fù)雜,晉城不是七年前宋家,林家,沈家只手遮天的晉城了,而她,也不是那個任性妄為的驕女了。
沈阿四坐在主駕駛上,從內(nèi)視鏡中看向坐在后面的沈倚景,少女一雙纖細(xì)柔白的手放在膝蓋上,只有雙眸透過車窗外看向外面的景物,一言不發(fā),隱藏著真實的情緒。
沈阿四自認(rèn)為自己也是從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揣摩人心,看人眼色不說精通,好歹也是能讀懂一些的,可偏偏就是沈家大小姐,他看不清她。
“阿四,注意開車。”
沈阿四聽到女子平靜無瀾的聲音,這才斂了心神,認(rèn)認(rèn)真真的駕駛,車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男旭傇谥髀飞?,直至到了‘大世界’?p> “到了,大小姐?!?p> 沈倚景透過車窗看著懸掛在大門口閃著霓虹燈‘大世界’這三個字,
建筑立面強(qiáng)調(diào)豎直線條,立面作直線條的長窗處理,轉(zhuǎn)角處的燈塔為立面構(gòu)圖中心。外墻面原采用橘紅色、炒米色和褐色三色釉面磚鑲貼,中間鑲黑色水磨石腰線,建筑整體呈裝飾藝術(shù)派,瑰麗無比。
而外面則霓虹閃煉,車流不息。無數(shù)達(dá)官顯貴慕名而來。
沈阿四將車停在路邊,而為方便舞客,‘大世界’玻璃銀光塔上安裝了許多彩色燈泡,串成一個個數(shù)字。每輛等候的車子對應(yīng)其中一個數(shù)字。當(dāng)司機(jī)看到自己的車號在燈塔上亮起時,就知道主人要打道回府了。
沈倚景也是很驚異如此設(shè)計的人,倒是也別出心裁。
隨后她定了定心神,拿起身旁的手袋,門口站著兩個穿制服的人,跑過來,拉開車門,汽車上下來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進(jìn)去的時候,沈阿四低聲道:“大小姐,請你切勿離開屬下的視線內(nèi)。”
沈阿四知道他不應(yīng)該這樣和自己的主子講話,但這大小姐的容貌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最容易被惦記上,他得提個醒,以防萬一。
沈倚景抬眸,了然于心的掃了沈阿四一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