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fù)一日,溪源的每一個角落,都透著效率、精確和膽識。
走道上,光滑清冷的大理石已經(jīng)擦得像嶄新的一樣。
小野心頭一沉,原來,不管一個人曾遭受過多大的疼痛與悲傷,都可以在一夜之間被抹去,不留一絲痕跡。
路過茶水間的時候,里面?zhèn)鱽砀`竊私語。
“要我說,老天已經(jīng)厚待她了,陸志明給她打下多好的基礎(chǔ)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現(xiàn)在的起點(diǎn),可是我們一輩子都夠不著的終點(diǎn)?!?p> “就是,而且她和陸天純只是訂婚,又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再找一個唄?!?p> “你以為小野是你啊,人家才干不出這么不要臉的事。”
“臉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嗎。你看YJ,她為什么那么不要臉,不就是沒有靠山,萬事都要靠自己嘛。”
“人生啊……”
可那人還沒感嘆完,走道里就響起一陣騷動。
前臺妹子高蹺一般踩著高跟鞋,撅著屁股急吼吼跟上,卻依然沒能擋住來訪者打開徐教頭的辦公室大門。
“對不起徐總,我說了您在開會,可他執(zhí)意要進(jìn)來……”妹子急得幾乎哭出來。
附近七八十個腦袋尋聲探來。
徐教頭窩火地看著眼前這個穿睡衣睡褲、戴摩托車頭盔的小混混,沒好氣地訓(xùn)道:“小子,這里是投資銀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說“投資銀行”的時候,徐教頭特意加重加粗,在他心中,那就是圣地。
小混混從頭盔后面冒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徐教頭更加惱怒,一個電話打給物業(yè):“給我叫兩個保安?!?p> 兩分鐘后,保安帶走了小混混。
小野一直遠(yuǎn)遠(yuǎn)看著,直到樓面安靜下來,才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悄悄穿過重新俯首忙碌起來的人群,走向徐教頭辦公室。
“徐老師。”她稍稍揚(yáng)起嘴角,見YJ也在屋里,便朝她也笑了笑。
YJ沒有回笑,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徐教頭示意小野坐下。
“陸天純還好吧?”
小野點(diǎn)點(diǎn)頭,平靜如水,不卑不亢:“事情比較突然,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調(diào)整,不過都是大人了,該面對的總得面對。多謝徐老師關(guān)心。”
“嗯?!毙旖填^頷首,他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孟小野,無論事情有多緊要多棘手,她都能溫雅地趟過去。
可她越溫雅,他就越不安。
徐教頭挪到一個像化學(xué)實(shí)驗(yàn)室裝置一樣的家伙前。
那家伙有一個很拗口的名字,叫虹吸式咖啡壺。作為一個化學(xué)博士和咖啡愛好者,他當(dāng)年在倫敦一古董店第一次看到這家伙時,就覺得那簡直是為他而生的寶貝,又能裝咖啡豆,又能裝他這輩子未盡的夢想。于是他把這家伙一路小心扛回美國,再帶到香港,隨后又搬來上海。
徐教頭將下壺擦干,往里面倒入水,加熱,一邊看著漸漸冒出的水泡,一邊說:“那說說你。你有什么打算?”
這打算,自然指的是她手上的項(xiàng)目。
來的路上,小野已經(jīng)把和陸志明有關(guān)系的客戶都梳理了一遍,所以這個問題并沒有讓她措手不及。
她雙手交叉撐在桌上,有條不紊、不緊不慢地說道:“目前正在進(jìn)行的項(xiàng)目中,有兩個是陸董事長的朋友,分別是鼎鑫集團(tuán)的分拆和萬虹實(shí)業(yè)的可轉(zhuǎn)債。這兩個項(xiàng)目都已經(jīng)進(jìn)行到比較后期,變數(shù)不大。另外有一家蘇睿公司,總部位于江海市,雖然和他們簽項(xiàng)目的時候,陸董事長已經(jīng)不再擔(dān)任江海市市長,但我打算這兩天去一趟,見一下吳總,看看他的意思。如果真的強(qiáng)求不了,徐老師您放心,我再去拓展別的公司。”
一邊說的時候,連小野自己都有些驚訝,不知從何時起,她竟然練就了這身寵辱不驚的本事,就連陸志明被雙規(guī)這么大的事,都可以面對得如此克制而理性。
徐教頭心不在焉地盯著水泡,沒有出聲。
惶恐不安的水泡,就像他和小野之間即將被挑破的博弈。
猶豫良久后,徐教頭終于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小野:“其他客戶呢?!?p> 其他客戶?
小野不太明白徐教頭的意思,微微一怔后,她得體地回道:“其他客戶不會有影響。徐老師您放心,我不會因?yàn)榧依锏氖虑?,影響了工作?!?p> 可徐教頭突然重重敲了幾下桌子:“孟小野,你怎么看問題那么膚淺吶!什么叫和陸志明有關(guān)、沒關(guān),人情世故這本賬哪能分的那么清楚。你才二十多歲,你真以為其他人都是沖你來的么?!?p> 小野詫異地看著徐教頭和他泛白的指關(guān)節(jié),一時說不出話來。
YJ毫不遮掩地看著這出好戲,反正平日里自己也沒少得罪孟小野,既然這次風(fēng)水轉(zhuǎn)過來了,她也就不打算裝矜持,要做,就要徹徹底底把孟小野打得不能翻身。
于是她得意地笑笑:“孟小野,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是面對現(xiàn)實(shí),別太逞強(qiáng)?!?p> 因?yàn)樵缫蚜?xí)慣了YJ的口無遮攔,又加上要考慮的事情實(shí)在太多,小野并沒有把YJ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她琢磨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明白徐教頭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火氣又是從何而來。
但無論如何,他是老板,她得先給他一個臺階下。
“是我考慮不周。徐老師,您怎么想?”
“這個……快到年尾了,我這邊事情也比較多,但我會盡量抽出一些時間,幫你一起去走動走動。就算有人想為難你,我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毙旖填^頓了頓,狠下心,說道,“這兩天,你把手上所有的客戶都列出來,我們挑一些肥的、難啃的,我陪你去?!?p> 徐教頭這話,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小野一聽,頓時明白了,他方才發(fā)這么一通火,唱這么一出戲,其實(shí)目的很簡單,很明確,很可怕。
他要她的客戶。
“好,謝謝徐老師?!毙∫安患偎妓鳎路鹜耆珱]有聽出徐教頭的玄外之音。
因?yàn)橛谇椋旖填^是她的恩師,她不該拒絕;于理,徐教頭是她晉升合伙人最重要的推薦者,她不敢拒絕。
頭一回在小野面前把話挑得如此明朗,而且小野又答應(yīng)得如此爽快,徐教頭一時反倒不知該說些什么,出神地看著咖啡壺上裊裊升騰的熱氣。
但沉默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辦公室的門又開了。
“還有完沒完……”徐教頭眼角瞥見門口站著的松垮垮的睡褲,剛要破口大罵,卻一抬頭,看見摘了頭盔的俊臉,突然“噌”得從椅子上猴一樣跳起來。
“哎……哎喲喲喲喲……”
小野被徐教頭歌不像唱歌,話不像說話的表達(dá)方式好奇地轉(zhuǎn)過身去。
眼前站著的,竟然是顧島。
徐教頭繼續(xù)喪失語言功能:“您……您這身……這身打扮……”
那些個之前還只有膽看熱鬧沒膽瞎摻和的八卦的心,瞬間使喚出主人的雙腿,爭先恐后擠到顧島身邊,恨不得親手摸一摸這位傳說中男女通吃的殺手。
粉絲全部就位后,顧島一臉沒事,笑呵呵地說:“徐總,您這眼力,好像不大好?!?p> “是是,啊呀,你說這年紀(jì)大了啊,不得不服老?!毙旖填^一個踉蹌,跌到顧島身邊,過于熱情地勾肩搭背。
一旁看熱鬧的王導(dǎo)和鹵意思癱在地上,猛擊地毯,笑成蛤蟆。
徐教頭努力想把顧島往辦公室里拽,顧島卻紋絲不動,又不說話。于是徐教頭只能繼續(xù)笑呵呵地被人當(dāng)猴看:“顧總,有什么事,要勞您親自跑一趟?”
“跑兩趟。”顧島輕動嘴皮。
“哎喲,顧總,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折我啦。來來來,我給您泡咖啡?!毙旖填^早就聽說顧島路子野,不按常理出牌,不把顧島拉進(jìn)房間,他心里實(shí)在不踏實(shí)。
可顧島雖然站得懶散,腳底卻像長出爪子一般,緊緊勾著地。
“哪敢,這投資銀行,也不是我該來的地方?!鳖檷u也學(xué)著徐教頭的樣子,加重加粗了“投資銀行”四個字,繼續(xù)慢悠悠地說,“本來呢,我就是想和您說一聲,貴司孟小姐做事我很欣賞,所以我想著,浪跡上市這個事兒,就全權(quán)交給溪源負(fù)責(zé)了,按你們的行話,也就是獨(dú)家承銷。不就上市嘛,一家做夠了,把所有投行統(tǒng)統(tǒng)叫上,每個人分一點(diǎn),多沒勁?!?p> 獨(dú)家承銷!
徐教頭不敢相信,偌大個餡餅,就這么哐嘡一聲,砸在他身上。他不禁欣喜若狂,卻要拼命控制住自己,于是,那張臉就好像拉屎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笑話,表情極為尷尬難看。
可徐教頭還沒來得及享受這榮耀一刻,顧島又繼續(xù)說:“不過呢,您這門有點(diǎn)難進(jìn),我就只能去找黃大師了,剛和他聊完呢。這不想著,您是我前輩,這么做多少有點(diǎn)越級,就來和您賠個罪。說完了,走了?!?p> 徐教頭臉色“唰”得一片慘白。
顧島的話聽著文文弱弱,卻啪啪打在臉上,比脫光了衣服還不堪。
三層意思明明白白,第一,他剛才攆走顧島的事情,整個溪源,包括黃大師,都知道了;第二,這個牛逼哄哄的獨(dú)家承銷商,徹徹底底是孟小野的功勞;第三,他這個夾在孟小野和黃大師中間的人,在顧島眼里,就是個空屁。
等徐教頭回過神來,笑瞇瞇破著高音說“您慢走,改日我登門謝罪”時,顧島早已優(yōu)哉游哉地走出老遠(yuǎn),留下一批手慢的花癡,稀里嘩啦照著背影。
“獨(dú)家承銷!”王導(dǎo)和鹵意思兩只蛤蟆激動地抱在一起,好像多賺的錢可以落進(jìn)他們的口袋。
小野困惑地望向顧島——他輕輕松松,就將她從懸崖邊拉了回來,可是,他為什么要幫她?
而在小野身旁的YJ,則將指甲深深摳進(jìn)肉里,暗自發(fā)誓:孟小野,我不管你的后臺是誰,你都別想在我之前得到合伙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