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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生香

第三章 雞樅菌子

妙手生香 董無淵 2061 2020-08-09 10:00:00

  含釧一天都有些愣。

  幾十年,她從沒忘記過小秋兒死時的樣子——那是個秋天,她奉了膳房張姑姑的命去浣衣局領(lǐng)棉衣,正正好看見小秋兒被抬出來。小秋兒后背血肉模糊,傷口里滲出的血水和膿水都硬了,衣服死死粘在皮肉上,只能將衣裳生撕下來,也顧不得給她擦干凈,將就一身血污,給套了件兒皺巴巴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將小秋兒的尸首丟到了掖庭外的亂墳崗。

  那外衫干干凈凈的,小秋兒的臉卻紅腫青紫。

  含釧總覺得下一刻,小秋兒的眼睛就會睜開,流出兩行血紅的眼淚。

  等等?

  秋天?

  是...是現(xiàn)在嗎?

  含釧手一抖,將硬紙盒子裝的雞樅菌“哐當”打翻在地。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耶!”

  扯著嗓門的一把尖聲音從廚房那頭,翻山越嶺過大鍋小灶,抵達到含釧身邊。

  隨著一起抵達的,還有一個跟尖細聲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身影。

  廚子就沒有不胖的。

  含釧眼神發(fā)光,連忙抬頭看過去,果然瞅見了白爺爺皺巴巴、黑黝黝的那張臉,胸口頓時舒爽了很多,大聲道,“您回來了!前些日子我就守著張姑姑問您到哪兒去了,張姑姑說您家里有點事兒,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沒具體告訴我您去了哪兒,干了啥,都是什么事兒?您還好吧?家里還好吧?是家里出事兒了嗎?”

  一開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來。

  含釧說著說著,有點想哭。

  多少年沒見了呀。

  多少年沒見白爺爺了!

  夢里,她自從離開了膳房,就再也沒見過白爺爺。掖庭和內(nèi)宮隔著一道高高的墻,宮女們出不來,再老的男人都進不去。之后她出了宮、又去了姑蘇城,離白爺爺就更遠了!

  她死也沒想到,還能再見白爺爺一面!

  含釧眼眶紅紅的。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精準無比地落在了含釧頭上。

  這下好了。

  含釧終于哭出來了——硬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頭干啥干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兒干你啥事兒!笨手笨腳的!把你賣了也賠不了這盒雞樅!”胖乎乎的身影扶在灶臺上半蹲下去收撿,一邊撿一邊在圍裙上把雞樅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擦干凈,“雞樅精貴著呢!七八月份才出,就出十五天,過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爛在土里。我考考你,哪兒的雞樅味兒最正?”

  “滇南!川貴!還有江西!”含釧忙拿手背抹了把淚,趕緊把白爺爺攙到一旁坐下歇息,自個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撿菌子,“雞樅,秋七月生淺草中,初奮地則如笠,漸如蓋,移晷紛批如雞羽,是菌子里的上品。若想要從滇南運到京城,得把假根一一切除,拿油紙裹住,快馬加鞭走官道,在路上耽誤的時間越久,天兒越熱,雞樅菌就腐爛得越快。”含釧忍住激動,“您說得沒錯,這盒子雞樅菌,便是賣了我也賠不起!”

  含釧笑起來,眼睛瞇成一道彎月亮。

  胖爺爺沉吟著點點頭,臉肥嘟嘟的,點頭的時候,兩腮的肉都甩了起來,“還行,還沒全忘了了,是看了書的。爺爺我再教你一句,精貴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罷,都別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對不起食材舍自個兒一條命來成全你的恩情!”

  含釧重重地點點頭。

  這話兒,夢里,白爺爺也說過。

  她牢牢記著呢。

  白爺爺是內(nèi)膳房熱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御膳房、內(nèi)膳房和外膳房,皆屬掖庭管。御膳房專司伺候圣人、皇后和太后,內(nèi)膳房伺候的是各宮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則是給宮女太監(jiān)和守門的禁衛(wèi)做飯,御膳房和內(nèi)膳房下面還分了熱菜局、涼菜局、白案糕點局、飯局和掛爐局。

  白爺爺名喚白斗光,是膳房的接根兒,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宮里廚子的營生,做著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圣人喜歡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爺爺年紀也上去了,就從御膳房下到了內(nèi)膳房,專司負責四川總督出身的長樂宮楊淑妃的吃食,再過幾年,白爺爺就該退了,前兩年白爺爺?shù)拈L孫被送進宮,承襲這一門的手藝——萬一遇上個愛吃辣的主兒,白家不就又起復了嗎?

  做吃食和做人一樣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際遇都深著呢。

  含釧五歲就被送進宮里,原在內(nèi)造房學著做胭脂,遇上了來內(nèi)造房領(lǐng)大鐵鍋的白爺爺,白爺爺說她鼻子靈,在膳房也能行,就拿兩大塊宣威火腿找內(nèi)造房的管事?lián)Q了籍頭,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膳房都親切地呼喚她為“火腿妹兒”...

  含釧想著就笑起來,那段時間,她總覺著自個兒咸鮮咸鮮的,估摸著是被這外號腌透了,入味了。

  后來白爺爺就開始教她做飯,從切工教起,紙片兒筍、文思豆腐、松鼠鱖魚...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捻頭、酥得一碰就脆的撒子兒、蒸得剛沒了血絲的魚...許是她笨,恰恰好這笨放在廚子身上挺合適的,笨人心思簡單,不會毀食材,一步跟著一步照著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學了六七年廚,如今十三四歲的她,也能幫著白爺爺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記悶勺敲到了頭上。

  “專心!”白爺爺尖嗓子在耳邊咆哮。

  含釧趕忙斂起心思,埋頭拿細白瓷一點一點將雞樅菌上的泥土刮下來,刮完雞樅又配合內(nèi)膳房的小太監(jiān)風風火火地拆了一整只老母雞,只留了腿子、翅中這兩塊活動肉撕成小條小條的,在院子里掰了三根白爺爺親手種的二荊條,切得碎碎的,按著菜單子將料配齊。

  中午白爺爺掌長樂宮的勺,熗炒了雞絲、雞樅菌和二荊條,熬了個酸湯魚片,片了半扇鴨,拿魚肚煨了個火腿,在隔壁灶上常師傅處提了四道燉菜,又湊了六個涼菜和兩道點心,正將粳米飯從蒸籠拿出來,長樂宮的提菜內(nèi)監(jiān)就到了,“白爺今兒個回宮了?您兒子可還好?”

  含釧頭縮在白斗光身后,畢恭畢敬地站著。

  這提菜太監(jiān),她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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