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并不喜歡徐鳳笙這個兒媳婦。
徐鳳笙覺得,該說王大人一開始是喜歡的,畢竟請人說媒的時候,王家還沒落得如此被動,無非是因為王昭簡想娶自己,再加上徐家就她徐鳳笙一人,好擺弄。
現(xiàn)在便不一樣了,自家弟弟給他自己爭氣,在邊疆拔了頭籌,沈家又防著王大人,雖然王大人現(xiàn)在依舊是右相,尚書省那邊的太后勢力已經(jīng)有些不服中書省了。
這位右相公爹每次見到徐鳳笙,都是拿鼻子說話,不是“嗯”,就是“哼”。
徐鳳笙倒覺得右相這樣,比較好打交道。
至少她知道右相為什么看不慣自己,不像王昭簡,嫁過來三個月,她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王昭簡相處。
王昭簡同她之間,從不說什么親近的話,聊的都是詩書政務(wù),但是,他在屋里放她最喜歡的曇花香的香料,院里移栽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樟樹,只是很少有人會去修剪,其實嘛,原本這種樹,也不需要人修剪。
王昭簡還種了許多牡丹。
他說:“牡丹是花中的鳳笙?!?p> 徐鳳笙假裝聽不懂這話里的愛意,道:“一向只有人中龍鳳的說法,這樣比擬,倒也新奇?!?p> 她打定主意把自己心中專管情愛的那一份封存起來,再濃烈的酒,醉人也醉不了一輩子的,年少沖動的情愛也是一樣,那么新鮮熱乎的、真摯的心動,在時局面前,就好像唐三娘家的滿堂花,饞得人花大價錢買了一夜的微醺,和第二日的頭疼欲裂。
王夫人問起圓房的事情,總是王昭簡替她擔著,他擔得久了,徐鳳笙也過意不去,有回婆婆問起,徐鳳笙便趁著王昭簡發(fā)話前道:“不若為昭郎謀一房側(cè)室,有了孩子,妾便當做自己親生子一般撫養(yǎng)。”
這話像是說到了婆婆心坎里,王夫人立刻眉開眼笑,王昭簡原是喝著茶的,卻在母親應(yīng)承之前突然開口道:“側(cè)室就不必了,兒子很滿意鳳娘,不作他想?!?p> 徐鳳笙正給婆婆剝著橙子,聽到他這樣說,指甲一下子陷進果肉里去,她把那一瓣損了的橙子剝下來,放在手邊的盤子里。
“鳳娘都如此大度了,你當然滿意!”婆婆道,“滿意是一回事,傳宗接代是另一回事,你二房的兄弟可都瞧著你呢!”
王昭簡沒有說話,書房外的日光只照到他胸前,他的面色藏在陰影里,徐鳳笙瞧不分明。
她知道王昭簡對她的無奈,也知道自己的殘酷,但是她只是個侍講學(xué)士,一個女人,她膽子小、懦弱至極,做不成直臣,又不愿和蠅營狗茍之輩同流合污。
她不想讓自己看上去更糟了。
入了秋,伴隨著中宮懷胎的消息,各方的勢力開始蠢蠢欲動,徐鳳笙也就順勢忙了起來,比起和王昭簡相處,她更多的還是和楊放、苑鏡一起商討國事。
甘露殿的密室中,油燈點在沙盤上,十七歲的皇帝站在暗處,身量未足,被對面楊放和苑鏡的身子擋著,徐鳳笙看不真切,只覺得有個影子在那里看著一切。
“人手不足,”楊放道,“追暮營幾乎全被派遣到江州前線?!?p> “說的是啊,”苑鏡口氣不太好,笑道,“雖然說攘外必先安內(nèi),但陛下仁心,總不愿意同室操戈,這才想著先找那言舜回算賬,可偏偏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皇后娘娘卻有了,真是······天意難測啊?!?p> 徐鳳笙想,這種危急的時候,皇后娘娘竟然還能急著生孩子,楊放身為皇后的兄長,約莫也是難開口,以往苑鏡這么擠兌他,楊放可是從不相讓的。
好在右相愿意行個方便,不然這事會更加難辦······
尚書省屬于太后勢力,不做指望,就這一條,幾乎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徐鳳笙知道不能堂堂正正地來,就問道:“殿前司,可以調(diào)動嗎?”
“因為更戍法,這些兵和殿前司的長官配合得并不好,”楊放道,“若是在皇宮內(nèi)動手,太后若是通過樞密院調(diào)動京畿的兵逼宮,勝負還未可知?!?p> 徐鳳笙想著,下達御令肯定是不現(xiàn)實了,動兵的話,一旦和地方戍守軍隊陷入持久戰(zhàn),不但是皇宮落入險境,前線恐怕也不穩(wěn),必須得用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局勢。
苑鏡見她俯身琢磨沙盤,笑道:“喲,徐大人這次倒是狠心了,先前還看不上刺殺這等手段呢!”
徐鳳笙沒理會他。
屋內(nèi)只聽得見皇帝手中文玩核桃相碰的聲音,那聲音突然頓住,皇帝開口問道:“那如果殿前司在皇宮外動手呢?”
苑鏡皺眉道:“在皇宮外?怎么——”
徐鳳笙卻突然被點醒,抬起頭道:“冬至祭天?!?p> 她看了一眼那個站在暗處的影子,在油燈的光照下,她的眼并不能看透黑暗,徐鳳笙躊躇片刻,說了下去,她道:“祭天是要帶上皇后的,但是皇后有孕,可以借這個緣由,將皇后留在宮中?!?p> 楊放看著她,道:“太后會很愿意去的。”
苑鏡眼睛一亮,道:“對!是個好辦法,太后若去,一定要帶許多私兵護衛(wèi),胡菁就可以救出來了,而且若是在京郊,要傳令給樞密院,也是難上加難?!?p> 胡菁?徐鳳笙想起來,那是苓嬪的名諱。苑鏡直呼后妃閨名,徐鳳笙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她只是在意苓嬪的處境。聽苑鏡的話風,似乎這位嬪妃有些麻煩。
她正想著,陛下道:“可行?!?p> 這事情說起來簡單,兩個月內(nèi)要把整個計劃定下,還是夠嗆。
初冬的時候,王昭簡開始例行的換季咳嗽,徐鳳笙就在他寢室的床前為他熬藥,初冬的房中已經(jīng)點了地龍驅(qū)寒,窗欞都緊閉著,木雕的影子落在地板上緩緩地動,徐鳳笙搖著扇子,仍在想冬至祭天的事宜,生怕出了什么差錯,正在濾去藥渣的時候,王昭簡喊她:
“鳳笙。”
徐鳳笙抬眼看他,王昭簡在床上,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書,說道:“我聽爹爹說了冬至祭天的事情,你也要去嗎?”
徐鳳笙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說道:“自然是要去的,除了皇后妃嬪,陛下的臣子都會去,不然太后會起疑?!?p> 王昭簡將書放到她身后的桌上,午后的陽光把窗外樟樹的影子映在二人身上,王昭簡說道:“太危險了?!?p> 徐鳳笙笑道:“更危險的事情都做過了,也就不在意這個。”
王昭簡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說道:“到如今,你的志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何必去涉這個險,更何況,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p> 徐鳳笙回頭來看他,道:“我的志向還沒有實現(xiàn)?!?p> 王昭簡難得地皺起眉頭,徐鳳笙嘆了口氣,說道:“因為我出身的緣故,太后也不好給徐府下臉色,我寫的奏折,上不過諫官的失職,下不過三衙的玩忽職守,當了兩年的官,卻只是拿著朝廷的俸祿?!?p> 她說到這里,稍嘆了口氣,道:“我要是寫不出真正能一清沉疴舊疾的文章來,就是死了,朝廷也沒什么損失?!?p> 王昭簡沒想到她原來是這么想的,心下慚愧之余,卻仍不愿意放任她去冒這個險,最后只得說:“你知道十月末的時候,江州大捷嗎?”
徐鳳笙雖然忙,但也知道這個。
王昭簡說:“雖然你弟弟和追暮營還是留在江州,但是景霆鈞回來了?!?p> 徐鳳笙一愣,這個她不知道。
景霆鈞沒回信,她也沒去想他為什么不回。她以為景霆鈞不會回來的。
王昭簡道:“就算是為了他,你也該好好的?!?p> 徐鳳笙只是笑了笑,她想著,王昭簡已經(jīng)是在求她了,可她就是不愿意給他一個答復(fù),她只是笑道:“你說什么呢?!?p> 王昭簡就是拿她沒辦法,就說:“那好,等你回來了,我們請個長假,一起到維揚去,好嗎?”
徐鳳笙不知道他為什么說這個,問:“為什么是維揚?”
“我聽說,你阿娘是維揚人。”王昭簡接了她熬的藥,道,“鳳娘,再忙下去,你的身體就要垮掉了。”
私底下,王昭簡通常不喚她鳳娘——太過親熱了。他言辭懇切,幾乎有些哀求的意味,如同很多個晚上,他秉燭來書房勸她回房休息。
徐鳳笙看他低頭喝藥,神色如常,她這才意識到,王昭簡為了她的身體,費了多少心力,她有些替他嘆惋,輕輕道:“好。我們?nèi)ゾS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