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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宮一

流紅葉其二·點將譜

奪宮一 杜今舟 4545 2020-08-07 15:42:22

  剛聽得這聲,苑內(nèi)官便從前院瞧見這邊準備出行的幾人,步子一轉(zhuǎn)就往徐鳳笙這邊過來,天還沒有大亮,靛藍色的天際露出一抹魚肚白來,這等冷淡的寒色中苑內(nèi)官一席深緋,根本不將禮制放在眼里,他步伐輕盈,仿佛從未盡的夜色中走出來。

  晨間起了點風(fēng),將馬廄旁栽種的竹子吹得颯颯作響,徐鳳笙一顆心提起來,小云卻是放下了心,徐鳳笙正要讓他藏起來,那內(nèi)官卻是腳程了得,鬼魅般的,就飄過來了,他身側(cè)站著陛下身邊的紅人薄侍衛(wèi),那女官手上一串舍利子——

  對了,是薄千秋!

  徐鳳笙看到薄千秋按著刀,刀柄將追暮營的躍鱗服挑起來,那雙眼睛······就是昨天夜里的那個女刺客。

  這位殿前司的女官曾經(jīng)是攝政王嫡系部隊追暮營中的一員,自從攝政王戰(zhàn)死,追暮營歸了陛下,這女子便留在潛邸陪著那時的陛下打馬球——

  ——徐鳳笙一直以為薄千秋不過是陛下養(yǎng)在府里打馬球的一個玩意,頂多是看在她師傅是沈凌的份上······沒想到······

  “徐編修,怎么見了我跟見了鬼似的?”苑鏡笑道,眼風(fēng)卻一直往小云身上瞟。

  徐鳳笙知道來者不善,她握緊了韁繩,退后幾步,笑道:“下官只是為苑大人擔(dān)心,這個時辰,陛下都還沒起,苑大人就敢越俎代庖,可別失了圣寵才好。”

  苑鏡見她這樣說,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問薄千秋道:“薄大人,是那個小子嗎?”

  薄千秋道:“是?!?p>  苑鏡便躬身道:“那就勞煩徐編修讓讓,這小子膽敢往徐轉(zhuǎn)運使身上潑臟水,不進一趟憲司,陛下心里對徐府,很是過不去啊。”

  徐鳳笙卻沒有讓開,她道:“憲司不直屬陛下,苑內(nèi)官要是替陛下分憂,必得是大理寺獄或是臺獄,不然,陛下要是知道,還以為是苑內(nèi)官急著要替罪羊,把這事揭過了!”

  她的話音落在冬日初晨,著實沒有什么分量,但是她也只能賭這個,要動大理寺和御史臺,這事情就要鬧大,一鬧大,這事情就必然被太后知道,沈慧有沒有同太后提及是一回事,陛下要是瞞著太后對沈慧下手,那就是陛下的困局了。

  苑內(nèi)官看了她許久,突然笑了,苑鏡就那么盯著她,對薄千秋道:“薄大人,動粗吧?!?p>  薄千秋立刻掀開了攔她步子的徐府管家,快步上前來,小云也從徐鳳笙身后往薄千秋那邊走,徐鳳笙一時急了,只能把小云往身后藏,薄千秋上前來,卻絲毫不憐香惜玉,用了大力氣,將徐鳳笙推開,口稱“失禮”,苑內(nèi)官道:“這么識時務(wù)的家丁不多了,徐編修,您何必和陛下過不去呢?”

  薄千秋制住了小云。其實也不用她制住,小云心甘情愿地就跟他們走了,徐鳳笙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卻想不出辦法來。

  她一個翰林院編修,在陛下和太后之間,什么都不是。

  徐鳳笙那日還是渾渾噩噩地去輪值了,從前也不是沒有人為護著她丟了命,她想著,或許她活到現(xiàn)在,早就有不少人因她而死了。當(dāng)年她是準太子妃的時候,就在這漩渦的中心,沒想到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想好好輔佐陛下治國的臣子,也還是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

  這次為她送命的,卻是一個跟了她四年的,那么懂得她的一個家丁。

  “徐編修?”

  輪值的時候,有人喊醒了她,徐鳳笙這才意識到自己魂游天外,王侍讀站在她身側(cè),問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就告假吧?!?p>  徐鳳笙捏了捏鼻梁,勉強笑道:“無事,走神罷了?!?p>  王昭簡卻道:“你臉色也不太好······罷了,你別太勞累?!?p>  徐鳳笙笑了笑。

  她看著書桌邊窗外的幾竿竹子,冬日里就算有日光,顏色也不好看,灑下的那點蔭斑看著都蕭索,徐鳳笙輕輕把要吐出的濁氣往肚子里咽,收回目光,端了茶來喝。

  小云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音訊。想必還沒等別人拷問,小云就全招了,他那么聰明,供詞一定滴水不漏。徐奉纓還是成日帶著書童往外跑,她這個弟弟······甚至都沒發(fā)現(xiàn)他身邊的書童換了個人,還是照舊喊云哥,就好像,小云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注腳。

  徐鳳笙想,或許小云真的不叫小云呢。

  徐鳳笙看得出來,陛下又重新開始信任她了,到了春三月,她輪值的一天,陛下又傳召找她。

  這兩個月,陛下經(jīng)常找她,拿重大事務(wù),問她的意見,雖然政事上的事情依舊是太后說了才算,但是陛下確實比還是太子的時候長進不少,徐鳳笙感覺得出來。

  她感覺自己、還有別的一些人,正在輔佐一個君王。

  陛下或許不止問她的意見,他還問苑鏡,問他曾經(jīng)的講師楊放。

  楊放是當(dāng)世難得的君子,且文賦俱佳,徐鳳笙也難望其項背,皇帝垂詢于他并無不可。但是皇帝拿政事過問苑鏡的意見,這就······徐鳳笙勸諫過,內(nèi)官參政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陛下根本不聽,這也就罷了,有一次他甚至說:“這事朕問了瑞兒的意見——”

  徐鳳笙想了很久,才知道皇帝說的是皇后楊瑞。

  “陛下,”徐鳳笙道,“后宮不得干政?!?p>  陛下也就沒接著說下去。

  她感到陛下在一次又一次的談話中蛻變,卻仍舊覺得,自己的當(dāng)下,是拿無辜之人的血換來的。

  毫無意義。

  陛下這次召見她,為的是暴民。

  “淮南路上,”陛下道,“你好好看看?!?p>  徐鳳笙將那奏折拿來看過,長長的一封,從頭到尾都是四個字:餓殍遍野。

  她這才知道,沈慧去了趟淮南路,斂財斂得好似惡鬼,背后有太后做支持,自然是肆無忌憚的。

  徐鳳笙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看著“十室九空”四個字,鼻子一酸,陛下說道:“太后現(xiàn)在,唯獨手上沒兵,她忌憚朕的追暮營,也要養(yǎng)一支虎狼之師出來。殺一人而活百人,徐編修,下次動手可不要手軟。”

  徐鳳笙放下那奏折,道:“下官不知陛下何——”

  她感受到陛下的眸光落在她頭頂,聽到陛下說道:“你覺得朕不是仁德之君?!?p>  徐鳳笙將頭壓得更低,咬著嘴唇。

  陛下道:“朕聽薄千秋說,徐編修讓她下刀殺你,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徐鳳笙跪在那里,偌大的甘露殿,光潔的大理石地面照著她的面容,頭頂上是金龍銜珠,覆壓而下,她一個人跪在那里,似乎被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映出了原形,根本無處可逃。

  “好了,”陛下突然站起身來,過來扶她,道,“淮南路一直是你父親在打理,出了這等事情,你該多勸勸你父親,不必著急。”

  徐鳳笙想,這局棋,不管怎樣,皇帝都贏。

  刺殺成功,便絕了沈家后路,就算現(xiàn)在沈家煊赫一時,終究要走向覆滅。刺殺未果,淮南路生靈涂炭,徐家就納入彀中。

  縱然是能控制追暮營的棋子、恩人的弟子,薄千秋也被他派去進行這樣危險的刺殺,有什么臣子在他眼里不能是棄子呢?

  徐鳳笙最終,低下頭,道:“是?!?p>  春日的冷風(fēng)叫她心驚。

  她走在甘露殿門前的廣場上,想起那天晚上,苑內(nèi)官送她出來的情形,淮南路被逼暴動的良民,還有泛著寒光的、薄千秋的刀······徐鳳笙突然有些頭暈,暈著暈著,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喊她小姐,睜開眼,竟然看到了小云。

  他好像長高了,徐鳳笙想到。

  迷糊之間,徐鳳笙還聽到苑內(nèi)官的聲音,休沐云云,她感到一陣困意襲來,竟然就在宮門前暈了過去。

  “小姐,您醒了?”

  徐鳳笙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府上,丫鬟正在給她擦臉,說道:“您怎么把披風(fēng)給去了,這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從甘露殿那么暖的地方出來,冷風(fēng)吹到心窩子里去了,小姐可要仔細著自己,幸好小云把您送回來······”

  那丫鬟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徐鳳笙一聽小云二字,忙開口問道:“小云——”

  她的喉嚨針扎似的疼,沒能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那丫鬟明白了她的意思,高高興興地點頭,道:“就是小云呢!兩個月不見,他長高不少,現(xiàn)在是殿前司虞侯的徒弟呢!”

  殿前司虞侯?那就是薄千秋的徒弟?徐鳳笙一時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擔(dān)憂,正當(dāng)這時候,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丫鬟道:“一定是小云將藥熬好了,我讓他進來?!?p>  徐鳳笙就整理了一下儀容。

  小云推門進來的時候,她都要認不出了,雖然看上去還是有些呆呆的,但是他的脊梁挺直了,再有誰說他從前是個家丁,徐鳳笙都有些不信,他看見徐鳳笙,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走到她床前就打算跪下。

  “別跪?!毙禅P笙為他高興,打趣著笑道,“你現(xiàn)在是殿前司虞侯的徒弟,我才是個七品,該我給你行禮才對?!?p>  小云聽了她這話,神色一僵,膝蓋半彎不彎著,他遲疑著站直了,道:“我一直都為小姐牽馬拿書的?!?p>  徐鳳笙只當(dāng)他是在表忠心,就笑了笑,從他手里接了藥碗來喝,雖然苦,但是徐鳳笙心里大石被人移開,松快不少,她想,自己終究是個俗人。

  喝完藥,她問道:“你是怎么讓苑鏡信你不是探子?”

  小云道:“我與苑大人是同鄉(xiāng)。”

  他說話還是有些別扭,但好歹不是北魏口音。

  徐鳳笙沒想到是因為這個,她不覺得苑鏡是會因為同鄉(xiāng)情誼就放過一絲嫌疑的人,但是小云這樣說了,她又覺得不能以常理推測苑鏡這個人,也就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殿前司虞侯待你如何?”徐鳳笙問道,“她為人如何?為難你了嗎?”

  小云慢吞吞地道:“殿前司虞侯并不跟我多來往,但她面冷心腸卻好。如今·····是苑大人在教我,只不過陛下不愿意讓人知道罷了?!?p>  “苑大人?”徐鳳笙這下有些驚訝,“苑大人會武?”

  小云搖搖頭,道:“不清楚,苑大人沒有親自演示,他說,我領(lǐng)會就罷,沒領(lǐng)會就瞎琢磨。”

  徐鳳笙覺得越發(fā)荒謬,這事情處處透著古怪,小云見她不說話,就道:“小姐,我想回徐府來,繼續(xù)給你干活?!?p>  “不。”徐鳳笙想,這必然是有用意的,上次她違背了皇帝的意思,已經(jīng)吃足了苦頭,沒必要現(xiàn)在再起紛爭,她看著小云,覺得他比在徐府的時候有靈氣得多,她道,“不。你跟著苑大人,好好學(xué),只要苑大人沒有異樣,你當(dāng)他是我,聽他的?!?p>  小云屈膝半跪在她床前,問道:“那若是苑大人還想要我的命呢?”

  “你還學(xué)會騙人了?!毙禅P笙笑道,“苑大人若是要你的命,你現(xiàn)在還能活著?”

  小云開始有些慌亂,他湊上前來,道:“小姐!”

  徐鳳笙這才察覺他不對勁,她覺得兩人的距離有些太近了,而且小云看她的眼神那么熱切,這實在是不應(yīng)當(dāng)?shù)?,自己差點給他帶來血光之災(zāi),徐府更是沒給他什么好處,她開始有些莫名地心慌起來,于是放下了藥碗,往床里邊挪了挪,道:“好了,你回去吧。”

  小云卻突然給她跪下了,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孩子似的茫然無措,他道:“我到這世上,只有小姐待我最好,我就想呆在徐府給小姐差使,不想去做殿前侍衛(wèi)!更不想?yún)④姡 ?p>  參軍?

  徐鳳笙馬上就聽明白了,陛下要對江州動兵,縱使手下有追暮營,沈凌一死,那支精騎也是群龍無首,陛下手里,沒有良將。

  徐鳳笙聽懂了,卻沒點破,她看著跪在床前的小云,覺得他不該如此,問道:“小云,你本來就叫小云嗎?”

  小云一愣,不知她為何突然問這個,道:“是二郎看到我襁褓里母親繡的名字,就這么叫我了?!?p>  徐鳳笙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云從懷里掏出一個絹帕來,道:“我也不認得?!?p>  徐鳳笙心道,他竟也全然不在意自己是誰,叫什么名字,就這樣任由弟弟亂喊,心下為他不平。她接過絹帕,入手溫潤,是富貴人家才用得上的料子,再一看,上面的字竟是九疊篆,就連她也一時沒看出是哪三個字。

  等看明白了,她才知道,弟弟認字認半邊,還讓他們都以為是云彩的云字。

  徐鳳笙道:“幫我拿紙筆過來?!?p>  小云立刻從一旁桌上,蘸墨取箋,請她寫。

  徐鳳笙趴在床上,用正楷寫了,她將紙遞給小云,緩緩道來:“你曾說,你來到這世上,只有我把你當(dāng)人看。那是因為你只在徐府這一畝三分地里,天下之大,徐府不過是滄海一粟,你要信這天下有許多的好心人?!?p>  小云默然半晌,抬眼看她,道:“小姐······”

  徐鳳笙見他還是不情愿,就換了思路,道:“你要信這天下,正如你信我能治這天下。”

  小云一怔,攥緊了手中的閨中紅箋。

  “記著你的名字?!毙禅P笙對他道,“你要先把自己當(dāng)人看?!?p>  小云看著她,突然哭了起來,他沒有哭出聲,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滾,落在那張紅箋上,潤濕了自己的名字,那樣子,就仿佛孤魂野鬼突然找到了一盞昏黃的燈。

  他有個寄寓了期盼的名字,他叫景霆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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