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宮燈次第亮起,又是元夕。
雪里,皇后身披華貴的紅裘,立在雪地里,有些焦急的等著,差了幾個宮人去探,卻始終沒個回信的,她看著飛檐斗拱,看著夜色中深紫色的丹墻,看著一旁宮殿里的橙黃色燈火,漫天飛雪里,她揮手讓撐傘的宮女退下,舉目望了一眼被燈光照亮的穹宇,有些出神。
方才宴席上,她端坐著,如同千年來多少位皇后,盡忠職守地微笑著,一個宴席過了兩個時辰,禮節(jié)多,用膳少,此刻她在等人,連酸痛的腰也沒敢松快松快,她似乎又回到?jīng)]入宮的年紀,在家里備好了飯菜,等娘回來用飯。
早聽聞靖國公夫人的英名,初在閨中,心向往之,今日終于能夠見到。
看著轎子近來,皇后扶了扶頭上的金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緩步上前去迎。
轎簾被打起,靖國公夫人笑著欠身:“請恕老身無法施禮。”
“不必不必?!被屎笮Φ?,等著侍女扶她下轎,“夫人能來,本宮已是十分高興?!?p> 靖國公夫人雖已年邁且疾病纏身行動不便,但妝容清淡雍容,發(fā)髻一絲不茍,臉上常帶著笑,真誠而親切。
夫人徐氏,學名鳳笙,在秣陵,不少小姐傾服她,從此以后百年間,會有更多的女孩以她為典范,縱然她已經(jīng)年老色衰,許多老宮女還會滔滔不絕地講起她年輕時的美貌,縱使她反應遲鈍,依然有士人推崇她精辟辛辣的政論。
“陛下呢?”徐鳳笙問道,“還在宴席上嗎?這元夕宴不過是個念想罷了,勞民傷財?shù)?,還不如讓芷岸今日回去好生休息?!?p> 當今圣上名諱便是越芷岸,靖國公夫人許是年紀大,糊涂了。
“陛下本來是要親自來接您的,但是臨了了有急報?!被屎笮Φ?,見侍女手腳慢了,親自上前攙扶徐鳳笙,徐鳳笙推辭了兩次,最終接受了,皇后道,“我先帶您去見見幾個小輩,熱熱鬧鬧的?!?p> 徐鳳笙應了一聲,從轎上下來了,老人家有腿疾,平日里不常出門,原不應勉強她進宮,只是靖國公于年前逝世,夫人年邁,身邊沒個貼心的人,膝下子女都為國事忙碌,趕回來操辦喪儀后,便忙著趕赴任上,不能承歡膝下,皇帝這才親臨府上提了幾次,請她同樂。
老人家被皇后一路攙扶著,到了御花園中的滟芳亭,此處寬敞暖和,亭臺交錯,是先帝為其繼后薄皇后所建,相傳當年帝后二人于此,猶如民間夫妻,是以此處布置精巧卻不華麗。
此時為迎元夕,滟芳亭中設了燈謎,在外頭望去燈火通明,仿佛百姓家雪夜里留的燈盞,皇子公主還有幾位大臣家的孩子都在里面玩耍。
進了滟芳亭,燈謎排成兩列掛在大廳內,只是不見人來猜。地龍已經(jīng)燒了幾個時辰,房內暖和得很,徐鳳笙聽到一旁的耳房里傳來笑鬧的聲音,大廳里倒是安安靜靜,皇后攙扶著她,她仰頭伸手看燈謎,隨口問道:“娘娘常來此處嗎?”
皇后知徐夫人是無心,但確是戳到了自己的痛處,她家世顯赫,父親官拜門下省侍郎,曾是先帝帝師。先帝將她封為郡主視若己出,十分疼愛,讓她隨意出入東宮,有意讓她和太子——也就是當今天子親近。
她十六歲就順遂地嫁入東宮,與陛下舉案齊眉已有十余年。
但始終,她看不清陛下的心思,陛下對秀女沒什么熱情,母親說百姓稱他們夫妻情深,但陛下從未與她同處滟芳亭,這天家中唯一的煙火之氣,他從來都是獨自前來,靜坐,吹簫。
有時會覺得,陛下登基后重用父親,立自己為后,甚至賜龍種,都是因為她母家是功臣。
她在心里苦笑,面上還是展顏:“本宮沒有這個榮幸?!?p> 多么像啊,徐鳳笙想到。
皇后出身楊家——三代公卿,四大世家之一,但是又怎樣呢?她活得并不快樂。
徐鳳笙取下燈謎,一旁的宮女立刻奉上筆墨,捧著盤子上前,徐鳳笙仔細地寫下了謎底,擱筆,抬步,皇后立刻小心地攙著她向前走了一步。
“有時候就是這樣,”徐鳳笙笑著道,“并不求活得有滋味,但要活得無悔于心。”
皇后聽著,徐鳳笙見她若有所思,不再說話。
有時候人老了,明明年輕時最討厭別人擺大道理,卻還是忍不住要大發(fā)感慨倚老賣老,徐鳳笙這么想著,看向一旁耳房里鬧在一起的孩子,問道:“哪位是太子殿下?”
皇后招手,把太子喚了過來,太子一手拉著胞妹,兩個小人兒恭恭敬敬地向徐鳳笙行禮,太子一板一眼稱她靖國公夫人,公主卻很活潑,靈動可愛,喊她奶奶。
徐鳳笙俯下身握住公主的手,那手細嫩軟和,她問了這位公主許多話,公主不過八歲,卻妙語連珠,聰明伶俐。
女孩笑嘻嘻地問:“奶奶,你為什么叫鳳笙呢?”
“姐姐,”昔日里誰人輕聲在問,“你為什么叫鳳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