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欲出未出。
筆,嚴陣以待。
高手之戰(zhàn),死傷難料,死傷的人也難料。
死期既也許已到,那究竟又是誰的死期?
時不來從沒如此嚴肅過,也從未這么嚴肅對待過一個對手。
可今天面對的此人,已不得不令他如此。
也值得令他如此。
他相信自己絕沒看錯。
當然有時看錯也許更好,可又要看怎樣的錯?
把一個銀槍蠟燭頭的對手看成勁敵,雖已不對,可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你的不驕嚴謹。
這對你日后反而會是好事。
但若將一個鋒芒不露的人看錯,后果當然就已很不堪設想的了。
因為這種錯已非一時之懊悔所能彌補,它有可能已足以把一個人毀掉,徹底的毀掉。
時不來不想這么被自己毀掉。
他只有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
但瞧冷月棲的樣子,他是絕不會先出手的。
因為他依然沒看對方一眼,他依然看著他的劍,只看著他的劍。
時不來握筆的手已暴起青筋,本無皺紋的臉上,忽已多了幾道溝壑。
他終于說道:“你既說我已必死,為何仍遲遲不撥你的劍呢?”
冷月棲也終于抬起了頭,他緩緩道:“因為我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第二次錯?
時不來眉鋒一挑:“你也會有錯?”
“我也是人,怎會無錯?”
冷月棲完全沒有一點別的聲色,所以別人也看不出他因犯錯而有多大的自責,多深的內(nèi)疚。
可時不來若曉得對方因沉不住氣出劍,而誤入陷阱,幾乎成了死人,他就也不會急著動手了。
因為他也同樣有過這種遭遇,這本是他這種人不該有的遭遇。
冷月棲看著他,突道:“你為何要尋死呢?”
這話很有些看不起人,可時不來只說道:“因為我未必會死?!?p> 這是冷月棲說過的話。
可他不死,別的人也不死,那又有誰會死?
矛盾既已存在,就絕不會如此解決得了的。
血般的仇,仇般的海,只有沉淪,很難抽離。
苦瓜臉沒有動,他沒動并不代表他不想逃走。
只是冷月棲的那一劍至今還記憶猶新,他盡便要走,也要找個好的時機。
高手對峙的時候,并不是好時候。
冷月棲卻已仿佛忘記了他。
“你的確不會死。”
“可我要帶你去見你想見的人?!?p> 冷月棲承認。
他行走天涯,本就不是少年們的向往和憧憬。
那種日子他從未有過,也不會去想,更絕不渴求。
人若沒有憧憬,豈非已是個行尸走肉?
可盡便有憧憬,孤獨的人也絕不會像別人那么幸福而美好,因為他的幸福早已遠去,他也早已忘了什么叫做幸福。
“可我一定要與你動手呢?”
“你不該如此執(zhí)著?!?p> 時不來眼中已有譏誚,冷笑道:“誰都可以說我執(zhí)著,只有你——冷月棲絕不可以?!?p> 冷月棲的臉忽已更加蒼白,猶如虛脫。
他終于向?qū)Ψ阶吡诉^去,這一次沒有停步。
時不來當然不能后退,他的牙咬得更緊。
光芒閃動,雙筆飛舞間,他畢竟已經(jīng)出手。
然而他的招式并沒完全使老。
左筆擊出時,右筆仍在胸前。
他聽說過冷月棲的劍極快,出鞘無情,絕無任何退路會留給對手。
所以時不來仍要防一擊不中后,能有后著應變。
筆很直,很快,筆端尖得可怕。
別人的判官筆只以打穴為主,輕易不會傷人。
可他的筆卻利如針釘,一但打中對方,輕則穴道受制,重則穿膛貫心,一筆奪命。
這武器已不能不說,確實十分歹毒。
冷月棲的劍仍在鞘中,他與時不來的距離卻忽已由八尺變?yōu)榱巳摺?p> 一劍既出,已能封喉的三尺。
而劍卻絕不止三尺。
他已很少撥劍,劍也很少撥得這么緩慢。
時不來簡直已不必定睛就能看得很清楚。
劍出,再出,向前刺出。
劍不快,絕不快,甚至比筆還慢。
時不來已不由愕然,他想不到這一劍會刺得如此遲鈍,已鈍如銹鐵。
他絕沒想過,冷月棲的劍竟以這種方式,這種速度刺出。
他簡直已懷疑自己是否真看錯了人,這人難道不是冷月棲?
縱是冷月棲,難道他的心已亂,所以劍已非劍?
不過劍雖不快,來勢卻極重,如泰山壓頂,時不來頓感心頭一震。
他的招已不得不變,筆已撤回,雙筆交叉一頂。
他認為只有兩手之力,才能接得住這一劍。
他的確沒有估計錯。
可劍既已出,接著的每一刻變化,都已不由人所把持。
冷月棲這一劍,眼看已如大錘般砸在雙筆間。
可在同一剎那,時不來卻沒有感到任何力道向他壓來。
冷月棲的劍已忽然輕了,輕得猶如鴻毛。
不,比鴻毛還輕。
鴻毛落時,人還能感到一點微不足道的存在。
冷月棲的劍卻已仿佛透明,已無一絲一毫的實感。
時不來大吃一驚,他雖不通劍理,卻也已深諳這已是劍法中極詭秘極空靈的一種。
他若不馬上采取手段,下一刻的咽喉邊許馬上就已被洞破。
但劍意雖濃,卻還未濃到看不清的地步。
時不來看準劍路,兩筆咋分一合,就要將劍夾在其中。
可又一個天大的笑話已在他身上應驗。
他的兩筆間沒有夾住任何東西,什么也沒有。
這不是他反應不過來,也絕非他的筆不夠快,而是對方這一劍實已緩得出奇,仿佛本就從未刺出。
當他的眼睛終于捕捉到這一劍時,劍已入鞘,早已入鞘。
時不來已愣住了,他的嘴已微張,卻已說不出話來。
冷月棲一襲黑衣,負劍在腰,目光平靜,靜如死水,水中的盤石。
這,是比武?
時不來已覺自己就像一頭公牛,被健碩靈動的斗牛士恣意戲耍,可又無處使力。
他的眼中已有血絲,他雖沒飲血,但他的眼也已如吸血鬼的眸子。
一種惱恨交替的眼神。
他的心不服,絕不服。
人就是這樣,不到劍鋒真已貫透咽喉,就依然抱有三分僥幸,七分不甘。
他已準備再次出手,真正的出手。
他覺得自己的武功根本就沒有完全施展。
可這次他已來不及了。
蠕動中的水汽忽已躁動,如痛苦的人在痙攣。
然后無數(shù)道影子已破空而出。
不是人,是暗青子,無數(shù)種說不清的暗青子。
其中竟還挾著強弩所發(fā)的冷箭,箭如雨下,密如珠簾。
人馬上就要變成刺猬,三頭刺猬。
可有人手里還有劍,一把足以震古鑠金的劍。
劍只一閃,只一閃。
時不來的眸子,已不由一瞇,因為劍的光芒已足以刺眼。
等他再張目時,已呆如木雞。
箭,差不多近百枝箭,已交叉掉在地上。
是掉在地上,不是插入地下。
因為箭尖已被完全削掉,一劍削掉。
冷月棲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