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先生擦著弓,空氣里滿是腐臭刺鼻的油味。
他不緊不慢道:“大抵是因為大梁,或者說這世道無論何處都養(yǎng)不出你這樣的姑娘?!?p> 江宛不動聲色:“我哪樣了?聽著不像好話呀?!?p> “不說你孤身與我共處一室,沒有半點不自在,就說你每次開口,總是直視別人的眼睛,”席先生好奇地問,“你為何無畏無懼?”
“據(jù)我所知,江少傅并非是個太離經(jīng)叛道的人,你應(yīng)當是跟著嬤嬤長大,卻好似從未學(xué)過三從四德,絲毫不知避忌,縱然是安陽,也不會如你一般將規(guī)矩禮法視若無物,在你眼中,你與所有人都是平等相對,無分高下,”席先生道,“那個女嬰有何原因非救不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不過,你這樣的姑娘總是討人喜歡的。”
席先生細細解釋,江宛自然明白其意。
他問為何,可她卻不能說。
因為她壓根也不是在這個破地方長大的。
不同的社會制度下長成的人當然不同,她的道德觀和世界觀與這些生活在封建制度下的古人迥然相異。她自己清楚這一點,卻未想過別人也可以輕易發(fā)覺她的與眾不同,縱然她拼盡全力去偽裝融入,過去二十年的經(jīng)歷如同打在面上的烙印,光靠一條薄薄的面紗,不光遮不住,還可能欲蓋彌彰。
所以,席先生說她討人喜歡。
并不是她討人喜歡。
這些區(qū)別于常人的特質(zhì)背后體現(xiàn)的是一種相對大梁更文明的制度,吸引他們的歸根結(jié)底并不是江宛這個人,而是一種對他們來說陌生的文化。
席先生好奇哪里養(yǎng)出她這樣的脾氣,別人自然也好奇。
江宛忽然想到要一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喜歡的開始便是好奇。
她垂眸,面上浮起一絲落寞。
席先生道:“你真的是江宛嗎,是在池州受了五年冷待磋磨還一如既往的江宛嗎?”
江宛一震。
“我不是江宛,還能是何人?”她慢慢道,“席先生有此問,實在叫我糊涂。我的確長于嬤嬤之手,縱然不喜歡德容言功,也要耐下性子去學(xué),后來嫁到池州,人生地不熟,又不愿意叫祖父背負教導(dǎo)孫女無方的惡名,便一味隱忍,不過后來,宋吟死了,我也想通了,人這一生終歸是要為自己去活,這世人汲汲營營,熙熙攘攘,都只為了活下去罷了,又有何貴賤之分,譬如......墨子之兼愛?”
席先生一笑,并沒有說信還是不信。
江宛肅容道:“我找先生,可不是為了聽這些無稽之言,先生若不愿與我談定州之危,我便就此告辭了。”
“定州之危是否可解,你我都是無能為力,說到底還是要看北戎,也就是夫人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倒是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他們現(xiàn)在無兵無將,與北戎對上無異于是雞蛋碰石頭,所謂解危局,恐怕到最后,也只能讓陸通判開了城門,袒臂歸降,將這城池雙手奉上,懇求戎人收斂些,不至于在城中燒殺擄掠。
只能指望無咎,騎狼還有阮炳才能將北戎折騰得亂一些,叫他們暫時顧不上進攻中原。
江宛沉默,看著那張弓在席先生一次次的擦拭中變得油光水滑,忽然發(fā)現(xiàn)那弓上刻了字。
“釋?!苯鸩蛔杂X念道。
席先生聽她這么說,調(diào)轉(zhuǎn)長弓,看向弓尾刻著的字:“這是我多年前刻的,這把弓也傳了百余年了?!?p> “這是前朝皇室之物吧。”
“這就是一把普通的弓,年頭久些罷了。”席先生笑道。
江宛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不明白,壽州城外那一箭如果真是你射的,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從你的立場來看,不該殺我才對?!?p> 席先生把保養(yǎng)好的弓放進一個布袋里,沒說話。
江宛皺眉,她太想知道原因了。
如果她沒有活著到汴京,會怎么樣呢?
一直以來,她對全局似乎都沒有什么影響,能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會救下阿柔,無咎,沙哥兒,余蘅會對安陽大長公主所作所為冷眼旁觀,也不會來北戎。
無咎不會成為北戎的二王子,余蘅的勢力也不會突進北地。
說來說去,還是北地這點事。
可無咎和余蘅的這些舉動是不可預(yù)料的。
所以不管是想殺她的人,還是想保她的人,在半年前,都不會猜到今日局面。
她增加了棋局的復(fù)雜性,正是因為她的行事出乎意料。
而殺了她,無非是讓局面看起來不那么復(fù)雜。
承平帝用她做餌,她卻東游西逛,把池水攪渾。
倒是稱了覆天會的意。
那么席先生是不想讓覆天會如意?
“你還是為了天下蒼生?!苯鸬馈?p> “我那支箭并不是想殺你,是想示警?!毕壬?。
江宛大感荒謬:“那箭就擦著我的頭皮過去的,差一點我就死了,你跟我說是示警?”
席先生攤手:“誰能想到你忽然坐下了,你仔細想想吧?!?p> “確實,你那支箭沒傷到人,還給我們提了醒,畢竟后來那驛站中起碼有五六個弓手,若是一起發(fā)箭……”江宛道,“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我初次見你時,你扮作算命先生,那時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脫離了覆天會的控制,可我到汴京時日尚短,距離壽州那回也就一個月?!?p> “我得以逃脫他們的監(jiān)視,也是借了你的手,將他們殺了個干凈?!毕壬馈?p> “我原以為你在覆天會里不會做這些打打殺殺的粗活?!?p> 席先生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道:“我就說沈望能調(diào)用的覆天會的權(quán)力有點太大了,他就是接手了你留下的攤子吧。”
席先生點頭:“確然,但也并非我愿。”
“你救了蜻姐兒一回,也幫我從北戎脫身,你提醒我懷疑寧統(tǒng),也幫牧仁回到回闐,”江宛道,“你助我良多,縱然曾想殺我,也無所謂了,畢竟想殺我的人太多?!?p> 席先生面上露出一點耐人尋味的笑意,似乎有話要說。
江宛本以為他還想說刺殺的事,席先生卻道:“其實平侯本性并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