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蘇黎傻傻地看著面前飄浮的點點熒光,說書人的身體正在慢慢變得透明。風(fēng)一吹動,熒光漫天,他的往事也一點一滴浮現(xiàn)了出來。
......
當(dāng)年我爹是楚王最信任的江司徒。楚王年紀大了糊涂不管事,本來想傳位給世子卓禮。我爹呀在楚王耳旁吹了幾天風(fēng),結(jié)果這王位就不傳了。
從此我家憑家大業(yè)大在楚國一手遮天。我小時候親眼看到我爹往他房間里的大箱子壘了很多疊厚厚的地契還有數(shù)不盡的黃金珠寶。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爹貪的。我呢憑借江司徒獨子的身份也撈了個按察使當(dāng)當(dāng),我當(dāng)了半天嫌太麻煩就隨便找了個人替上了。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大貪官和小貪官。我出門從來不走路,而是坐著八人抬的大轎子,轎子上掛滿了金銀裝飾。漂不漂亮土不土氣無所謂,重要的是珠寶量要多,要抬起來碰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
“虎子走!”
虎子比我打個五六歲,是從小照顧我到大的下人,他什么都聽我的。每當(dāng)我說這話的時候,虎子立馬就去安排車夫們準備,準備好晃轎子,越響越好。響到整條街都知道江豪江少爺出門了,響到一出門,轎子后面跟著一堆妄想撿到掉下來珠寶的叫花子我才滿意。
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就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今兒又調(diào)戲哪個侍女啦,明兒又帶狐朋狗友去賭啦……當(dāng)然賭場是我江家的,我賭了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都是自己的錢賭來賭去的,你說那能有意思嗎?
我爹破口大罵,說我無藥可救了。我覺得他說的沒錯,要怪就只能怪江家祖墳沒冒青煙,我爹只有我這么一個孽子。作為江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不可救藥,江家就不可救藥。
都說富不過三代。雖然江家富了不知道多少代了,可很明顯,江家的前程可能會斷送在我手里。我爹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很顯然還想要江家一直富下去。于是乎突然有一天,我爹帶了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小毛孩回來。
“他是誰啊?”我瞪著跪在大廳中央的小男孩,跳起來質(zhì)問我爹。
我爹看都不看我一眼,更不要說理我了。
“老爺,這……”我娘說話了,我爹才淡淡回答一句:“從今以后,江洋就是我的兒子,你們的二少爺?!?p> 江洋?他也姓江?二少爺?
起初我真是怎么看這小子怎么不爽,哪里冒出來的野種敢跟我搶東西?于是我就開始處處針對他,什么把他房間的書都換成小黃書然后去告狀嘍、什么把他的飯菜換成豬食嘍、什么倒掉他治體寒的藥嘍、什么命虎子半夜里趁他熟睡放蛇進去嘍……我爹忙于朝政經(jīng)常不回府,我娘也對江洋是我爹在外的私生子的流言耿耿于懷,就對我的所作所為睜只眼閉只眼??刹还芪腋墒裁矗秃孟袢馑艿钠兴_一樣,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從不生氣更不要說報復(fù)我了??伤绞遣簧鷼馕移驮缴鷼?,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
十四歲那年冬,大雪不止。江府大門前的街上堆滿了厚厚的雪,一個行人都沒有。
江洋穿著薄襖站在江府外,等管家來給他開門。他隔著門聽見了管家小跑的腳步聲,抖了抖身上的雪。吱呀一聲,銅鈴拉出了低悶的聲響。江洋笑著抬起了頭,“管家,今年的雪下的可真大?!?p> 然后,笑顏僵在了臉上。
他一緊張忘記了那句拜見少爺該怎么說,虎子已經(jīng)踹出一條被厚厚棉褲裹得緊緊的腿,踹在了他的胸上。江洋一個仰翻,滾下了江府門前的臺階,滾到了路中央的雪地上。
虎子站在江府大門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雪地里的江洋,“誰這么大膽!見了江大少爺不行禮?”
江洋有些頭暈,連忙爬了起來,下跪行禮時,鼻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身下雪地中,暈染出了一朵朵紅花。
虎子身后站著的便是江豪,他冷眼看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掃了一眼江洋,開口道:“我爹可下朝了?這野種怎么就這樣從江府的大門進來?這野種被江府養(yǎng)著,不想著好好報恩,反而還沖撞少爺我,留著不是給江府埋下禍患?來人,殺了吧?!?p> 江洋驚恐地低著頭,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是!”只見虎子他舉起雙臂用力拍了拍手,那一廂在旁邊等候多時的劊子手便登場了。
那劊子手握著一把鋒利的大刀,高高舉在江洋的頭頂。只要江豪輕輕一聲令下,定然血花四濺頭身分離。
江洋咳了咳,只覺喉頭腥甜,張嘴吐了一口血。
虎子看向江豪卻只見他死死地盯著江洋,沒有要開口的意思?;⒆游站o了拳頭,少爺讓這野種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他便自作主張大喊了一聲:“行刑!”
江洋聞聲緊緊閉上了雙眼,等待著自己的終結(jié)。
“住手!”
江洋慢慢睜開了眼。沒有看到傳說中的陰曹地府,而是江家的大門。他雙臂一虛,倒在了雪地里。
“少爺!”虎子一臉匪夷所思地看著江豪。
“走吧,我不想看到他?!?p> “......是!”
就算置他于死地,他也沒有一絲絲反抗。就像在自家賭博一樣,江洋太沒意思了。那以后,我就沒有興趣再去整他了,他每次碰到我都會拱手向我行禮,我呢也不會搭理他。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無聊地過去了。我十五歲那年,我爹外面請來的老師說他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教江洋的了,我爹聽了高興得老臉都笑紅了,大手一揮送江洋到外面讀書去了。我可不愿意了,我也要出去讀書。我就又開始在家里上竄下跳了,終于我爹被我鬧煩了,同意把我也送去學(xué)堂讀書,這時候我又蹭鼻子上臉了:我只去博雅學(xué)堂讀,別的不去。
我選博雅學(xué)堂嘛有兩點原因,其一,博雅學(xué)堂大昭第一的好學(xué)堂,這里出了大昭各國不知道多少有名的將相功臣,我雖然對當(dāng)官沒啥興趣,但是還是要上一等的學(xué)堂。二就是博雅學(xué)堂是大昭唯一收女學(xué)生的學(xué)堂。
我娘起初不開心,因為博雅學(xué)堂遠在千里之外的趙國,她放心不下我。但是我娘她拗不過我,我爹自然看穿了我那點齷齪心思,但還是同意了。
出發(fā)的那一天,我爹我娘帶著江府上上下下幾百人來渡口給我送行。我站在船頭看著陸地上浩浩蕩蕩的幾百人,看著我娘偷偷擦眼淚。很瀟灑地揮了揮手。
“娘——不要太想我!我去玩幾天就回來!”
學(xué)堂里教我國語的是位頭發(fā)蒼白,拄著拐棍,看不出多大年紀的老先生,第一節(jié)課時他看我不認真聽講,就叫我起來念書。我可興奮了,馬上蹦達起來,書也不拿,對老頭說:“聽好了,爺給你背一段?!?p> “踏遍青樓人未老,腰好還得仁腎寶?!?p> 周圍瞬間爆發(fā)了哄堂大笑,老頭
那老頭氣壞了,舉起拐棍就朝要打我,我左閃右閃,心想做做害怕的樣子就完事了??蛇@個看著走路都不穩(wěn)當(dāng)?shù)睦项^,看見我躲閃手里竟然越打越兇了。我又不是一只老鼠,這么竄來竄去的有損我江少爺?shù)男蜗?。我瞅準時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道:“老頭,別打了。爺看在你年齡大的分上不跟你動真格?!蔽夷笞±项^的右臂,他又用左手去拿拐棍,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老臉漲紅,我眼瞅著他急了準備上腿了,心想這也不是個辦法,我真不想跟一個老頭動手動腳,就喊了一聲:“誒嘿打不著我?!彪p手一推,撒腿就跑了。書堂里的學(xué)生也都是同我一樣的富家子弟,大家都有錢有權(quán)豪橫,快樂就完事了!膽子大的就跟著我一起跑了,剩下的學(xué)生也亂作一團,把書堂鬧翻了天。
跑著跑著漸漸就把身后的人都甩掉了,卻又覺得無趣了。就在這時,清脆的朗朗讀書聲傳入我的耳朵,原來附近有女學(xué)生上課。
我歹念突起,偷偷摸摸地靠近窗邊,卻不料撞上了一個不好好上課溜出來的女學(xué)生。
“江…洋?”她看到我愣了一下,就自顧自傻笑了起來。
是很可愛的一個姑娘啊,她就這樣沖著我笑,臉上是壓抑不住的驚喜,而我也因這灼熱的目光溫暖了身體。
“江洋?我……”
什么江洋,我是江豪。
鬼迷心竅,我把后面的話噎了回去,答應(yīng)了,“嗯?!?p>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池!”看著她激動的神情,我瞪大眼睛湊近仔細看了看她,好像是見過……但又好像沒見過……
我一湊近,她的臉就變得通紅??次野胩鞗]說話,她又輕輕補充了一句,“是魏國右丞相府家的聶小池?!?p> 一提魏國右丞相,我就想起來了。是我代替江洋隨我爹出使魏國時,那個跟我拼酒,結(jié)果不一會就醉得糊涂的老頭。
那天晚上,我找到了江洋,“以后,我是江洋,你來做江豪?!?p> 士兵攻入江府的那天我才知道,原來江洋是卓峰的人。
事發(fā)突然,虎子哭著匆匆跑了進來,塞給我了一把劍說是我爹留給我的,讓我拿著劍從地下通道速逃。
“虎子沒什么可以報答少爺恩情的,如今就用命來還吧!”
我進入地下通道,卻發(fā)現(xiàn)早已有伏兵埋伏在那里了。也是,江洋在江家住了這么多年,想必早就把江家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被扔到了趙國一個廢舊的農(nóng)屋里,我還活著。
他總算還有點良心。
我險些死于沙場,命保住了,但是小池送我的護心鏡卻丟了。
我去找江洋,他一定知道小池在哪里。
他卻告訴我小池走了。
我不相信,小池一定在等我。
……
“啊—”肩膀被突然輕拍,蘇黎從回憶中驚醒過來,轉(zhuǎn)身,是決明璀璨的眉眼。
“你——”
“噓?!彼氶L的手指放在了蘇黎的唇上,眼神給她示意。
蘇黎順勢轉(zhuǎn)頭,看見一位女子披著月光緩緩走來。
說書人站了起來,他的下半身已然消失不見,胸口還在不斷變成熒光。
“小……池……”
混濁的淚流了下來。
小池曾問他會記住她嗎,他記住了。從此,山河遠闊,人間星河,無一是她,無一不是她。
那些笑著的、哭著的、倔強的、那樣一個個鮮活動人的她,早在五十年前,一同逝去了。可他,將這些狠狠刻進了心尖,不舍得忘記。
他這樣絕望痛苦地尋找著她,終于抓到一絲線索,是思念讓他活到了今日。
他知道小池不肯離開,她一直在等他回來。
他緩緩走去,思念情意相互交織,空中是身體破碎幻化而成的光芒點點。她瞧著他,滄桑衰老的面孔,兀地心酸起來,留下淚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站在小池面前,伸出手輕輕擦去她的淚。
小池抬頭,看著他,笑了。一如當(dāng)年逃課撞見他時傻笑模樣。
終于,漫天熒光消散,護心鏡也化煙隨之而去。
年少時,她曾和他打過賭,輸了便要同他在一起。
如今,賭注終于應(yīng)驗,從君所愿。
決明撿起了掉落地上的劍,“承影劍當(dāng)年流落人間,不曾想在楚國境內(nèi)被江司徒貪了去?!?p> “他們……”
“會在一起。”
決明倒是一眼看中了蘇黎心中所問,他走到蘇黎面前,“這把劍送你了。”
蘇黎眼睛放光,把年年遞給了決明,小心翼翼的接過了承影劍,“這不是天上的寶劍嗎?為什么要給我?”
“你不是說自己是女俠嗎,女俠怎能少了配劍。”
決明輕輕摸著年年的額頭,眼角帶笑。
蘇黎想起之前他無事獻殷勤,收了這么貴重的劍總感覺又欠他什么,就把劍又塞回了他手里。
“我不要了,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她的反應(yīng)完全在決明的意料之中,“你不要這劍,我也不要。拿著又好重,那我只能把它丟江里嘍~”
“你這敗家的玩意!算了算了!你不要我要!”蘇黎搶下承影劍抱在懷里,瞪決明一眼,轉(zhuǎn)頭就走。
“你走這么快,夜黑風(fēng)高遇到壞人了,我不能及時保護你怎么辦?”
“有了承影劍誰要你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