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童回府許久,才有閽者來偏門帶領(lǐng)二人從正門入府,禮節(jié)之周到,想來是驚動了病榻上的秦叔寶本人。
果然,路過曲廊時,庖丁正與奴仆緊急準備宴席,帶著一絲孩童稚氣的秦懷道如今在家專門照看阿耶,匆忙收拾了正廳,疾步近前禮拜道:“那日與幾位兄長前去崇賢坊拜訪后,正盤算何時再去探望,不想叔父康健有如神助,竟來了我金城坊。阿耶聞聽,喜興至極,正于后舍更衣,片刻便來會見?!?p> 撫摸著秦懷道柔軟的發(fā)髻,李君羨滿是寵溺:“君侯抱恙,難為你小小年紀便要獨自持家。”
“盡孝乃身為人子之本分,何言難為?”
秦懷道說時,拽著李君羨的衣袖,將他拉低,輕聲耳語道:“叔父今日前來探望,阿耶歡喜之至,已然令人籌備宴席,只是阿耶近來氣色不佳,席間還望叔父勸其莫要飲酒,以免傷身?!?p> 見他如此小心,李君羨笑道:“我亦不是才康健嗎?”
二人相視一笑,留下鮑伯于正廳幫忙設宴,徑自向后舍行去。秦宅坐落東北隅,被兩處陵園延伸過來的林木遮住了光線,幾近正午,陽光仍是難以穿透,只落得幾處旖旎光斑,讓人倍感陰冷。
“君羨!”剛轉(zhuǎn)過一處亭閣,便聽有人呼喚,李君羨忙凝眸尋視,但見一身披玄色風袍的佝僂中年在俾子的攙扶下,步履蹣跚而來,行至近處,強行撐開左右俾子,神情激動異常地梳理著凌亂枯黃的發(fā)絲,背后的風袍跌落也無感知。
為其重新披上風袍的一瞬間,秦叔寶寬厚的手掌緊緊握住李君羨,二人昔年征戰(zhàn)留下的老繭親密會晤,摩擦交織間,當年豪情萬丈仿佛歷歷在目。
時光荏苒,秦叔寶的老繭已然為病魔侵蝕,換做兩雙關(guān)節(jié)腫大到幾乎變形的手掌,剛梳理完的發(fā)絲被微風吹動,散落在毫無一絲生機的蠟黃面龐,李君羨心中不由泛起陣陣酸楚,一字一頓鏗鏘道:“為君侯梳容!”
不知道唐代有沒有‘尊嚴’這個概念,但篦梳下乖巧的秦叔寶極力撐起他佝僂的腰背時,李君羨還是能深切感受到他在一絲絲找回當年的英勇。
良久,菱花鏡中的秦叔寶終于有了一絲神氣,看著他略顯滿意的神情,李君羨拉過秦懷道:“來,為你阿耶加上武弁大冠,讓我等也一睹翼國公之風采!”
順著兒子的力度悄然配合,秦叔寶呵呵笑道:“君羨何時學得這般滑舌?”
“哪有?君侯之神采,如今依舊廣傳軍中,只是多年不見,眾軍甚是想念?!?p> 卻見秦叔寶不由輕嘆一聲:“我亦時刻思念軍中兄弟,只是多病纏身,不想讓人看見這幅憔悴病容,全都一一拒之門外了……”
“阿耶多慮了,眾軍前來探望,實屬心中掛念阿耶身體,無甚多想?!鄙砗蟮那貞训缹捨康?。
閑談間,紫色常服加身,金玉帶束腰,武弁修容的秦叔寶盡顯容光煥發(fā),心中頗為滿意的他卻傲嬌道:“早就聽聞圣人知君羨常年手不釋卷,賞賜頻頻,如今卻用這花言巧語,來哄我這行將就木之人開心?!?p> 說時,不知念起了何事,捋動長須和藹道:“我猶記你戍衛(wèi)玄武門已然多年,貞觀八載,還曾與褒國公段志玄征討過吐谷渾,如今卻仍是四品中郎將,康健后還是多用心為圣人分憂、為國解難,謀求升遷為要。”
“不瞞君侯,我已備好辭表,呈于圣人,想來不用多久,便可回武安孝養(yǎng)家中孤寡老母了。”
“卻是為何?”父子二人不約而同地驚異道。
這時,奴仆已然備好宴席,前來后舍請示父子,秦叔寶正驚奇李君羨為何正值壯年,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卻要提前致仕,隨口應在正廳,于是一路邊走邊聊,細聽李君羨致仕的原因。
待到對席而坐時,終是聽完了那荒唐的理由,秦懷道不由惋惜:“阿耶平日常言,叔父之勇健,不亞于自己,要我等幾個兄弟多向叔父求教,不想還未拜學,叔父便要致仕歸鄉(xiāng),實在可惜。”
聞言,李君羨面色一滯:“懷道賢侄謬贊了!而今我朝邊境雖有波瀾,然境內(nèi)確是一片河清海晏,加之圣人有道,棟梁新材輩出,賢侄若有鴻鵠之志,大可承繼君侯蔭澤,入仕為官,造福百姓,亦或是投身軍伍,為我朝開疆辟土,何故求教我一區(qū)區(qū)郎將,豈不辱沒了翼國公之威名?”
“君羨抬舉小兒了!”秦叔寶笑呵呵拉過兒子,寵溺中帶著一絲奢望,“這娃兒有多大能耐,我心中自是有數(shù),倘若一日,我不在人世,小兒能承繼我半生戎馬換來的勛爵,延續(xù)秦家香火,便是不曾辜負祖宗了?!?p> 話言未了,鮑伯環(huán)顧滿臉羞澀的秦懷道,稟禮道:“君侯玩笑了,我觀小郎君眉宇舒朗,鼻直口方,與君侯年輕時一般無二,顯然亦是豪氣俠義之輩,他日必是一方英豪?!?p> 默自頓了頓,秦叔寶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二人:“我猶記鮑伯當年與君羨同伍,亦是心直口快,肝膽相照之人,怎如今學得這般滑舌,是與君羨常年吃蜜甜了舌根不成?”
話言一出,三人皆是捧腹大笑,秦懷道亦是埋頭強忍笑意。笑著笑著,秦叔寶不由咳喘起來,任由秦懷道如何幫其舒緩,仍是不能將止,李君羨忙喚俾子去端些溫水來,喂秦叔寶灌下,這才稍有好轉(zhuǎn)。只不過經(jīng)歷了劇咳的他,不僅潰瘍的手臂血管暴起,面色更是難堪至極,一度有當場昏厥的趨勢。
卻見他心有不甘地強撐起一副笑顏:“讓君羨見笑了!”
李君羨也是沒想到秦叔寶的病況如此嚴重,忙安撫道:“君侯今日盛情款待,君羨倍感榮幸,只是君侯身體欠佳,不如宴席就此作罷,君侯早些休息為好?!?p> “你我難得相聚,又聊得起興,怎能因我小病就此罷宴?”秦叔寶悻悻然道。
說罷,便要繼續(xù)宴席,然而自其累病臥榻之后,胃口愈日相差,到如今每日最多食一餐,且常常只食一半,便無心再食。今日宴席又有客在場,葷食在所難免,他是一口也咽不下去,更別提還要引導客人用食。
知道他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君羨也不與其多話,給鮑伯使了個眼色后,二人合力將其架至偏廳榻上,秦叔寶掙扎了幾下,徹底沒了氣力,也就不再折騰,掩面叫兒子送客離去。
秦懷道也是不好意思,連連致歉,李君羨卻趁機將其拉出正廳,詢問起秦叔寶近年來的病況,以及發(fā)病時的癥狀。
好一番言說,道盡了秦叔寶歷年來的多病之苦,期間秦懷道幾度熱淚盈眶,險些無語凝噎,有過斷臂之痛的鮑伯感同身受,不禁抱住年幼無助的秦懷道,悲慟難當。
細聽完秦叔寶的病歷后,李君羨沉著良久,喏喏道:“興許有救!”
聞言,秦懷道猶如抓住救命稻草,當即止了悲泣,伏倒在地,長聲乞求道:“叔父既有良方,還請助我阿耶脫離病困?!?p> “賢侄切莫如此,我對醫(yī)術(shù)只是粗懂皮毛,況且君侯之病積年累月,即使有救,也只能緩解,至于根除,恐怕難如登天?!?p> “無論如何,還請叔父一試!”秦懷道極力扯住李君羨的腿腳,聲嘶力竭道。
扶起秦懷道,李君羨長嘶一聲,忍住激動到顫抖的雙手:“既是如此,我且放手一搏,興許待君侯病況穩(wěn)定后,可去終南山請來孫思邈再行診斷?!?p> 言罷,喚醒悲慟中的鮑伯:“你且去普寧坊向英國公請教,如今長安或是宮中可否有懂得足經(jīng)之人,若是沒有,可尋一通曉針灸之人,盡快前來?!?p> 形勢緊急,鮑伯也不多問,徑自出了府門,一路向北而去,李君羨不由思索起唐初還有什么名醫(yī)能助一把力,可思來想去,唯有孫思邈一人,可能是其名聲太大,蓋過了其他人,亦或是自己翻閱史書時,隨意略過了。
見李君羨久久不作聲,秦懷道搖晃著問道:“不知是否有我力所能及之,好讓我為阿耶一盡孝道?!?p> “有、有、有!”
李君羨猛拍腦門,他人生第一次行醫(yī),難免慌亂,強行振定后,言道:“此事頗為重大,尚需知會家中長輩,你且挑幾個機靈的家童前去言說,晚些讓眾人聚于府中商議,若是有相左者,再行言說,未嘗不可?!?p> 說時,望了望西墜的落日:“再者,聚集府中閑散奴仆,先去崇賢坊知會我府中家童準備幾輛牛車,于明日分去城外河邊尋覓鵝蛋般大小的卵石,裝上五六車拉回來。”
越說秦懷道腦袋上的問號越大:“不知叔父所需鵝蛋般大小的卵石作何用處,能否救治我阿耶之病痛?”
“尚需等鮑伯尋來那懂得足經(jīng)或是針灸之人,方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