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開始襲來，醫(yī)院里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為病人送晚餐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離開，剛剛還人聲喧囂的病房過道立刻變得冷清起來，這個難得的安靜時刻標志著夜班的開始。
蘇若瑜今天上的是白班，交完班后卻沒有回家的打算，剛洗完澡的她頭發(fā)還濕漉漉地用毛巾裹著，面前的桌上擺著一碗正在泡著的方便面。她今天下定決心要認真統(tǒng)計自己的課題所涉及的病人信息，不過要先吃完這碗面，而且還得等頭發(fā)稍微干一些，否則披散下來太不舒服了。其實她心里清楚，她根本就是在抗拒這份工作，方便面和頭發(fā)都只是自己盡量拖延開工的借口罷了。
每個病人所需要統(tǒng)計的項目很多，還要挑選出這些項目在三個特定時間點的數(shù)據(jù)，其中有些項目還需要在病歷中查找，偏偏外科醫(yī)生們的病歷一貫寫得很“隨心所欲”，極大地增加了蘇若瑜工作的難度。即便她完全投入地工作，一個小時也只能統(tǒng)計完一兩個病人的數(shù)據(jù)。同時，由于所有數(shù)據(jù)只能通過醫(yī)院的辦公系統(tǒng)才能查詢，這意味著想要做這些統(tǒng)計就必須死死地耗在醫(yī)院里。此外，上班時間當然是不會有空閑來做這些，只能犧牲休息時間來加班。因此，蘇若瑜的課題進展緩慢，即便周圍人都覺得這個課題難度不大，只需要重復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辛苦活就可以了。趙言白也說過“能靠辛苦來解決的問題都算不得辛苦”，可實際開展課題后，蘇若瑜才發(fā)現(xiàn)，趙言白所謂的辛苦和自己理解的相差了根本不只一個數(shù)量級。
有同事走進辦公室來放東西，看到她便隨口問道：“若瑜，怎么不吃飯，跑這來吃方便面呀？”
“減肥?！碧K若瑜想都沒想就以這個理由搪塞了一句。
“哦，這樣呀。”同事點點頭，推門離去，只留蘇若瑜一個人納悶，女人們不都經(jīng)常用這個借口嗎，按道理來說不是應該程序性地回一句“你哪里需要減肥”這種話嗎？對方這么痛快地認可自己的借口，難道自己真的胖了？
蘇若瑜懊惱地解開頭上的毛巾，用力擦了擦頭發(fā)，然后把毛巾甩到旁邊座椅的椅背上，恨恨地開始吃面。最近母親隔三差五就念叨說蘇若瑜身上這里那里又添肉了，即便一直死扛著不去上秤稱體重，她也隱約感覺出了自己近期的體型有些變化，要不是最近忙著做課題，她肯定會繼續(xù)堅持晚上跑步鍛煉的。
人不專心的時候，思維就會像傾瀉的水銀一樣四處游走，根本不受控制地又來到自己小心躲閃的地方。她嘆口氣，把吃了沒幾口的面推到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工作。
蘇若瑜煩惱的原因自然還是因為隋毅，她對隋毅的印象一直不錯，兩個人也經(jīng)常會巧合地相遇，她甚至可以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不一般的色彩，但從那次醉酒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自己，更別提把他的心意挑明了。
蘇若瑜有時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情場高手，對方收放自如地撩動得自己的內(nèi)心難以保持平靜。但再高明的對手也總是有所欲求的，而隋毅實在表現(xiàn)得有些無欲無求，難道真的偶遇后攀談幾句就能讓他滿足了？或者，本來他就對自己沒有任何想法，只是自己恨嫁的心想多了？
蘇若瑜真的希望眼前機械重復的工作能完全占用自己的大腦，讓自己不再陷入糾結之中。然而，現(xiàn)實實在難如她的心意，她查找資料時點開了記錄入選病人的Excel表格，其中第一行赫然就是隋毅的名字。
蘇若瑜用力地合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發(fā)脾氣般拔掉電源線。不過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這么做是徒勞的，電腦依舊沒有被關機，再次打開時她終究還得面對寫有隋毅名字的那窄窄的一行，就像自己腦中的隋毅一樣，不是這么輕易地就可以忘卻的。
蘇若瑜嘆口氣，手指叉進頭發(fā)中，潮濕的發(fā)絲柔軟地纏繞著她的手指。她起身走到更衣室，找出吹風機耐心地把頭發(fā)吹干，然后回到辦公室直接收起電腦。她放棄了，決定回家，今晚注定不會心靜，既然最近頻繁加班已經(jīng)讓自己感到有些厭倦了，不如干脆給自己放個假。
蘇若瑜平時是搭地鐵和公交回家，可今天走出醫(yī)院后，她發(fā)現(xiàn)在這個涼爽的夜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轟鳴喧鬧的車流都讓自己內(nèi)心產(chǎn)生一陣莫名的空虛。她忽然感到非常疲憊，簡直不能再忍受多停留在原地一秒鐘，于是立刻伸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回家的距離很遠，打車的費用肯定不菲，但坐在出租車后座上的蘇若瑜至少感到身體輕松了許多，她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努力讓內(nèi)心也平靜了下來。出租車駛過熟悉的街道，蘇若瑜知道快要到家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后立刻躺到自己的床上一動不動。
出租車在一處紅燈前停了下來，蘇若瑜在前方路口的邊道上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那是隋毅，他正從一輛車上下來，從動作上可以看出他最近恢復得不錯，雖然依舊離不開雙拐，但傷腿的活動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他下車拄上拐，揮別了司機，然后一個人走進了旁邊的運動公園之中。蘇若瑜很驚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時候綠燈亮起，出租車向前行駛，隋毅的身影迅速被甩在了身后，越來越小。
蘇若瑜一進家門直接把包丟在了門邊的地上，飛快地換鞋，可心急如焚的她穿拖鞋都有些費勁，她一氣之下踢開拖鞋，直接光著腳走向臥室。
母親聽到聲音從廚房走出來，看到蘇若瑜魂不守舍的模樣，問道：“你不是說要加班嗎，怎么回來了，你這是怎么了？”
蘇若瑜在房間里飛速換著運動裝：“啊，太累了，就回來了?！?p> 母親接著問道：“吃飯了嗎，要不要給你做點？”
蘇若瑜把換下的衣服甩到床上，推門走出：“沒事，別做了，我先去跑跑步去。”說著，她又光著腳走到門口，從鞋柜中找出運動鞋。
母親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蘇若瑜踩上鞋子，正要開門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直接穿著運動鞋跑回她的房間。
等到蘇若瑜再走出來時，母親終于忍不住問道：“你今天這是怎么了，跑個步還化什么妝？”
匆忙地稍微化了些淡妝的蘇若瑜臉紅了，她沒想到母親居然看出來了，就算看出來也別說出來呀，事到如今她只好狡辯道：“哪有，就是擦了點防曬霜?！闭f完，她便趕緊一溜小跑地出了家門。
母親在背后忍不住自言自語道：“天都黑了，還擦什么防曬霜？”
父親從書房走出來，手里捧著副字，煞有介事似的向母親炫耀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寫得如何？”
蘇若瑜自然不會知道她出門后父母的事情，她走進電梯時就感覺到心跳很快，即便自己還沒有開始運動。她調整呼吸，慢慢走出樓門，然后沿著之前的路線向著心中的目的地開始奔跑。
等到蘇若瑜跑到公園門外，她才感覺到這一路奔跑的速度有些太快了，此刻她呼吸艱難，不得不手扶膝蓋彎腰喘息。她遠遠地透過灌木的樹葉向著足球場張望，視線在場外那張長椅處停下了搜尋。隋毅還是坐在那個地方，雙拐放在身旁，手握著手機，眼睛卻盯著蘇若瑜這邊的入口，任誰都看得出他在等待著什么。
蘇若瑜不禁搖搖頭笑笑，這個老男人居然也有這么幼稚的一面，她繞了個大圈從側門走進公園，貓著腰在灌木叢的掩護下悄然走到了隋毅的側后方，然后拿出手機，撥通了隋毅的電話。
隋毅把手機舉到眼前，蘇若瑜看到他身體明顯地一震，然后笨拙地單手劃了兩三次屏都沒成功，最后用上另外一只手才接聽了電話。
“喂，蘇老師，”雖然之前接電話無比笨拙，但他的聲音依舊很鎮(zhèn)靜，“有什么事情嗎？”
為了防止隋毅發(fā)現(xiàn)，蘇若瑜壓低聲音說：“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在做科研嘛，你剛好符合入選條件，想問問你愿不愿意參加呢？”
隋毅根本沒有回想，直接答道：“我愿意呀，不過你不是說過不需要征求我意見嗎？”
“那是開玩笑逗你的，”蘇若瑜笑笑，“既然涉及到你的個人信息，當然得找你確認和簽字啦?！?p> “哦，這樣呀?！彼逡阏f，“那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去醫(yī)院找你吧。”
“那多不合適呀，”蘇若瑜想了想，科室里的人們對隋毅印象還是挺深的，要是看到他出現(xiàn)，估計又要開始取笑她了，“明天白天我去你們公司吧，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p> 隋毅這次思考了一下，蘇若瑜看到他還在手機上查了查，最終他回答：“明天可以，我整天都在公司里，稍晚我把公司地址發(fā)給你。要不，我找個司機接你吧？”
“地址發(fā)給我就可以了，”蘇若瑜說，“接送就免了，我出門時間也基本上是看心情?！?p> “那好吧，明天我在公司等你?！彼逡阈πΓ缓笃炔患按卣抑掝}，“蘇老師還沒下班嗎？”
蘇若瑜正擔心他不問這個呢，立刻回答道：“下班了，但是還得加班做課題?！?p> “窩在醫(yī)院嗎？”隋毅問道，“吃飯了沒有？”
“可不，在醫(yī)院呢。”蘇若瑜努力憋著不笑出，“飯還沒吃呢，待會有夜班飯?！?p> 隋毅回應道：“你們醫(yī)院別的地方都好，就是飯菜太難吃，要不我請你吃個飯？”
“無功不受祿，算了吧。”蘇若瑜知道是時候把她用來試探的話拋出了，“哎呀，不多說了，我今晚活多，都得在醫(yī)院睡了?！?p> 隋毅當然不知道她的用意，用手撓撓頭問道：“今晚不回家了？我意思是，有那么多工作嗎？”
“當然有了，要不然誰想睡夜班房呢？”蘇若瑜故意哀嘆著說，而且還略帶調皮地故意說了句反話，“隋總，估計你還忙著呢吧，就不占用你時間了，再見?！?p> 隋毅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趕忙回應道：“再見?！?p> 蘇若瑜收起手機緊緊盯著隋毅，他盯著熄滅的手機屏幕看了一會，然后收起手機，拄著雙拐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公園，只剩下蘇若瑜一個人躲在灌木后偷笑。
第二天下午，蘇若瑜按著地址來到了隋毅的公司，她本來以為就是一家小公司而已，沒想到前臺處的裝潢相當豪華氣派。
前臺接待小姐問了她的姓名后就直接把她引進公司里：“您隨我這邊請，隋總已經(jīng)提前告知我們了?！?p> 蘇若瑜跟著她走進了公司，辦公區(qū)域反而顯得非常樸素，但倒也整齊干凈，走廊過道墻壁上的照片中，人們都露著很快樂的笑容。她們最終來到一間辦公室門前，接待小姐敲門道：“隋總?！?p> 幾秒鐘后，隋毅推開門，手上還拿著電話，向接待小姐示意自己在忙，沒法回話。接待小姐讓到一邊，讓他看到了身后的蘇若瑜。隋毅露出驚喜的笑容，大開門地讓蘇若瑜進去，然后還不忘揮手和接待小姐告別。隋毅還在電話里談著事情，蘇若瑜按他提示坐在了他辦公桌對面的座椅中。她環(huán)顧這間辦公室，應該說面積并不大，比不上科里主任辦公室的一半大，可能比護士長辦公室還要小一些，不過無論是室內(nèi)的布置，還是辦公桌上的擺設都異常整齊，和隋毅家中簡直如出一轍。
隋毅終于放下了電話，坐在了辦公桌后面：“抱歉，剛好接一個電話，喝點什么嗎？”
蘇若瑜擺擺手，拿出參加實驗的知情同意書：“不用，來時路上剛喝了瓶水。這個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知情同意書，你看一下，有問題可以問我?！?p> 隋毅似乎沒有仔細看的意思，指著簽名的地方：“沒必要，我肯定相信蘇老師，是簽這里嗎？”
蘇若瑜點點頭，隋毅立刻簽下了名字，把文件遞還給了蘇若瑜。她收起文件，指著隋毅說：“還真沒見過你穿正裝，挺帥的嘛?！?p> 隋毅笑笑：“你今天也很漂亮嘛。”
蘇若瑜笑了，她今天確實精心打扮過一番，出門時把她父母都嚇了一跳，因為怕路上出汗花了妝，她還特地打車過來。
“我看你們前臺那么富麗堂皇，跟世界500強似的，”蘇若瑜不禁問起，“怎么里面這么簡樸，錢全花到裝點門面上了嗎？”
隋毅搖搖頭：“我們最近變成大名鼎鼎的徐氏集團的子公司了，前臺是集團統(tǒng)一設計的?！?p> 蘇若瑜哈哈一笑，然后不知該聊些什么了，對面的隋毅似乎陷入了同樣的境地，只顧著干笑。
終于隋毅打破了尷尬，不過說的卻是：“哎呀，一見到你，都不知道該聊些什么。”
“你不是挺會聊天的嘛，”蘇若瑜反問道，“在醫(yī)院時嘴那么甜，把科里小姑娘們都說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在自己地盤反而不行了？”
隋毅嘿嘿一笑，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在你面前，好像什么都發(fā)揮不出來了?！?p> 這話讓蘇若瑜心頭一熱，她暗自歡喜，嘴上卻說：“那我就趕緊走吧，好讓隋總盡情發(fā)揮?！彼齽傁胝酒鹕韥恚k公室的門忽然就被推開了，一位看起來很年輕但卻很有氣場的女子走了進來。
“隋毅，你抓點緊好不好？”女子一進門就大聲問道，“嚴俊馬上就要走了，你趕緊選定接替人好不好，否則我就只能安排人空降啦?！?p> 隋毅有些尷尬，趕忙回答道：“我這沒合適的人選，你直接安排就好了。”
那位女子點點頭，這才注意到蘇若瑜，表示歉意地沖蘇若瑜點點頭。隋毅這才得到機會介紹：“這是我們集團的徐玲俐徐總，就是我老板。這位是我上次住院時負責我的蘇若瑜蘇老師，今天來找我簽個文件?！?p> 徐玲俐哦了一聲，笑著和蘇若瑜握了握手問好，然后就立刻離開了。
“你們老板？”蘇若瑜還沒反應過來，“這么年輕，是你們老板？”
隋毅苦笑著說：“是呀，集團老總的千金，其實人還不錯。”
話音未落，門被敲響，隋毅拄著拐起身去開門。蘇若瑜聽到門外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隋總，我剛好泡了壺好茶，來一起喝吧?！彼逡銢]有回答，直接關上了門，面無表情地坐回了座位。
蘇若瑜忍不住問道：“誰呀，你都不理他？”
“下屬，”隋毅答道，“馬上就要辭職了，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