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雞鳴是新一天的開始,四面八方而來的雞鳴此即彼伏,像是一場競賽,比拼誰的叫聲更加響亮,更清脆。
老頭爬起,大大的月亮還掛在天上,他沒多少日子了,或者說是沒有多少小時了。對于這個時候的他來說,睡眠沒有多大的意義,在那個世界,他將有無窮無盡的睡眠。
他不想去打擾任何人,腳步輕盈,只有旅店的值班前臺同他打了個招呼,他們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只不過他們并不心有靈犀,前臺以為老頭要偷渡去越南,因為這個點起來的人都不太正常。
確實,老頭是要去越南,只不過是為了去赴死,同他們———他的戰(zhàn)友,他的愛人共眠。
老頭走出旅店門口,往紅河的渡口趕。他對這里的布局在四十年前就了如指掌,又查看了最新的地圖,他現(xiàn)在可以說是輕車熟路。
但到渡口的路依舊走得艱難,他的雙腳已經(jīng)腫的厲害,以至于他連睡覺都不敢拖鞋,怕一脫鞋就穿不上去了。而且他走的是一條小路,不是沒有大路,只是走在大路上太顯眼,他不想太引人注意,能少被人知道就盡量別少點人知道。
也許還是光的因素,不知道他摔倒了幾次,不知道他擦傷了幾處,直到正午他才走到渡口。
幸運(yùn)的是,這時的渡口只有一名擺舟人躺在船上,抽著煙。天上的太陽烘烤著一切,四周是寂靜的被林子圍住的,只有向?qū)Π兑粋€方向。
“老鄉(xiāng),船走不?”老頭站在岸邊喊。
沉默了一會兒,擺舟人把煙一扔,還沒熄滅的火在紅河里只堅持了一秒。
“一千,不講價!”擺舟人還是躺著。
“行?!?p> 擺舟人得到回復(fù),起身便向老頭招招手,老頭慢慢悠悠地走上船,擺舟人卷起錨,把吊在碼頭的定舟繩拔掉。
起航,老頭站在船頭,影子在紅河里波動。
不知種類的鳥在望不穿的叢林里撲騰,飛起又落下,伴隨著一連串的振翅聲。水旁是各類的水草,青黃的分布在河岸的巖石被打磨的濕滑,有點膩膩的。
因為剛離岸不久,只能看得清自己岸的狀況,老頭只凝望了一會兒,便將頭扭到將要去到的另一邊。水在另一端的視野盡頭接續(xù),船前水在之前的水后升起,同太陽在地平線的升起、落下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甲板走回船艙,一股水的腥臭朝他撲來,劇烈的反胃體驗在他身上,他間歇地嘔著,能吐出東西的嘔夾雜著干嘔,吐出的東西伴隨著血絲,或許就是一團(tuán)血。
擺舟人也就是船老大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鼻孔還連帶的出了口氣。
“老頭,我不管你是不是半死不活,但你別死我這船上,晦氣!那里有拖把,把這臟的給我拖了!”
船老大順手指了一下靠在角落的黑色拖把,上面布滿了穢物,一層厚厚的灰層暗示了它的年久未用。
老頭左搖右晃地走向角落,腿肚子上沒有氣力,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會使他的嘴唇灰白一分,他一手托著拖把,拖把似乎比他那副幾乎空心的骨架支撐的身體重一些,另一手扶著他的腰,他的背弓地厲害,像是將要死亡的竹子,將頭倒向大地。
他每次前進(jìn)都喘著粗氣,但他還是盡力地拖著,這只是在擦去臟東西的時候,船一個轉(zhuǎn)向,又一口吐出,他放下了拖把,兩只手撐在雙腿上,看起來隨時就要倒下。
船老大撇了撇嘴,嘆了一口氣。
“算了算了,老頭你歇了吧?!?p> 他從駕駛室拿出一把
他從駕駛室拿出一把折疊椅,攤開,朝老頭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坐下。
老頭坐下,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謝謝”。
船老大看了一眼老頭,又把目光轉(zhuǎn)回前方。
“為啥去越南啊,也不可能是旅游吧,還偷渡?!?p> “旅游應(yīng)該走正常路線吧,看你又不像是干事兒的人。”船老大補(bǔ)了一句。
老頭沒回話,頭還是低著。船老大也就識趣地沒再問。
越南是隨著河岸在視線中的出現(xiàn)而出現(xiàn)的。老頭的表情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變化,他的眼神亮了起來,雖然還是沒有精神氣,但他還是強(qiáng)撐了起來,眺望四十年前造訪的土地。
船按照計劃到達(dá),老頭在付完錢后跳下了船,踏上了這塊“故土”,這邊的樣子還是沒變,只是多了幾塊印有越南語的標(biāo)牌:“Kh?ng có l?i vào tr??c b?i mìn”。不用猜,老頭也知道這上面的意思,這塊所謂的“禁區(qū)”,埋葬了他太多的兄弟和“她”。
張醫(yī)生是在上前救治傷員的過程中被地雷炸傷而犧牲的。隊長在后來的報告中才知道,小張醫(yī)生和那個新兵是進(jìn)入一片雷區(qū),所幸是在雷區(qū)的外圍,要不然觸一發(fā)而動全身,所有人都給交待在那里。
小張醫(yī)生的遺體很快就火化了,國家早就開始推行火葬,而且越南天氣炎熱潮濕,尸體不易保存,就更沒得說了。
隊長站在火化室的門口,他像是根柱子一樣了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只有不經(jīng)意地眨眼才顯示出他依然活著。一個小時,肉體化為一盆灰,在骨灰盒里亙古不變的堆積著。隊長從里面的人手里接過骨灰盒。他反復(fù)地?fù)崦腔液猩系倪z像,她笑得很燦爛,是剛?cè)胛榈臅r候拍的。
隊長抱著骨灰盒坐了一晚,當(dāng)他第二天將骨灰盒交給火車上的戰(zhàn)士時,他跟掉了魂一樣,黑眼圈大的嚇人,眼皮耷拉著。
小張醫(yī)生終于完成了她坐火車的心愿。
隊長在小張醫(yī)生死后,申請和她的骨灰一同回國,但沒有被批準(zhǔn),他作為最后一批離開的士兵,需要繼續(xù)堅守,他沒有多加爭論,服從是軍人的天職。
小張醫(yī)生的骨灰回國后,被她的家人接了回去,后來她被評為烈士,后來又遷到了烈士陵園。
隊長在越南的最后時間是為小張醫(yī)生修了一座衣冠冢。他把小張醫(yī)生身前的衣服放了進(jìn)去,壘了一個墳頭。他沒有任務(wù)的時候,就坐在墳旁邊,一坐坐一天。
但回國之后,隊長沒去看過小張醫(yī)生的墓地。
很奇怪。
踏在越南松軟的泥土上,他感到一股奇怪熟悉的,他感到一陣緣分的宿命,從他參軍入伍來到越南的那一刻,就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他將要埋骨于此。
老頭走在越南的村莊,那個村莊是毒販的聚集地。
毒品、槍支和炸彈在市場上明碼交易,各種膚色的、操著各種語言的人在攤前挑挑撿撿,討價還價。老頭在人最少的攤位駐足,讓他感到意外的,那個攤主就是之前渡他過河的船老大。
船老大顯然也認(rèn)出了他。
“老頭,你都這樣了,還來這兒?”
“我來看看?!崩项^拿起一顆手榴彈,掂量了一下,拿起又放下。
船老大見狀也沒有在意,自顧自地擺弄他的新式沙漠之鷹。在看了大概半小時之后,老頭選了一顆地雷和一把63式步槍,老頭沒有跟他還價,只剩下十塊錢用來買晚上的面包,其余的錢都給了船老大。
船老大只瞟了一眼,點了點頭,不用數(shù),留下的錢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這兩件的價格。
老頭就把步槍背在身后,仿佛當(dāng)年他背著槍在叢林中戰(zhàn)斗。地雷則被放在包里。
日色漸隱,月光慢現(xiàn)。一輪皎月掛在頭上,老頭沒有照明,只透著月光來辨識眼前的方向,好在那一片四十年也沒有變過樣,所以憑著印象,他達(dá)到了他的目的地。
壘起的墳頭土略微矮了一些,所以他感覺沒什么大的變化。老頭邊拾樹枝邊咳嗽,一股股的血從身體涌向喉嚨,他哭笑了一聲。
火被點起來了,他的臉上陰影在火光中閃爍,他佝僂的脊背靠著墳土,他啃著面包,但一口都咽不下去,他索性放下面包,抬頭看著天。
滿天星辰在被樹枝局限的空間里盤旋。跟四十年前的一個又一個長夜如出一轍。他感到別樣的寧靜。
只剩下細(xì)微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