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跪在殿中,目如死灰,身形如同抽了筋的蝦子。
旦夕驚變,天帝幾乎一夕之間蒼老了,他壓下久久不能恢復(fù)的震驚與痛心,端起往日的威嚴:“逆子,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太子如同破敗的木偶,盡力扯起一邊的嘴角,如往日那般淺淡又疏離地笑著。
“父親,該是兒臣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他虛弱至極,閉了一下眼睛,又恢復(fù)了清明,繼續(xù)說道:“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和兒子,該是兒臣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天帝面上慍色漸起:“你自作孽,便是此刻千刀萬剮了你,天地萬千生靈也只會拍手稱快,本君雖為天帝,可也不能因你是我的兒子便徇私,既然沒有什么說的,帶下去,先誅其元神,后毀其仙身,扔進鎖仙塔至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咳咳咳。”他直了直身子,扯出一連串的咳嗽,“父親對我,當(dāng)真無情?!彼D難地說著,“可是父親,還有些話,容兒臣說完再死不遲。”
天帝示意他繼續(xù),他何嘗不想兒子當(dāng)眾求饒,給他一個臺階下,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摯愛的女兒,又如何忍心看著曾經(jīng)心愛的兒子赴死,哪怕這個兒子,曾經(jīng)紅著眼睛要他的性命。
“父親,是我,是我嫉妒阿姐,嫉妒她處處比我優(yōu)秀,嫉妒她處處得人夸贊和維護,她那樣風(fēng)光霽月,纖塵不染,我早就知道劉塵染愛慕她依舊,愛易生恨,我早就知道,于是我就灌醉了劉塵染,做出阿姐和厲殷私通的假象。”
他一邊說著,天帝的臉色就越來越冷“逆子!”
“先是騙過了劉塵染,后又以他的家人為質(zhì),那個老道士,果然因愛生恨,告發(fā)了阿姐,哈哈哈哈哈哈?!八w力不支,漸漸匍匐于地。
“可憐你們這些平日里那樣維護她的師長,可憐這個口口聲聲慈悲掛在嘴上的父親,卻沒有一個人相信她。我母親用命換來的鳳凰幼鳥,我如何能浪費,父親你,還是你,被我鼓動了幾句,便準我?guī)П苣脜栆?。多好的餌料阿,法力高強,只待我煉化了厲殷,便能掌天地神力了,梁卿嫵已經(jīng)倒了,還有誰能攔住我呢?”
“可是阿姐,她才是最傻的那個,她逃出鎖仙塔,竟沒有去向她的父親自證清白,反而去阻止我,哈哈哈哈,她才是個傻子,她連解釋都不愿意解釋,卻依舊愿意為了我這樣的一個害了她的弟弟,以命祭了九天尋魂陣?!?p> 他一邊說著,一邊止不住的顫抖,眼睛似乎看向遠遠的地方,仿佛再一次目睹梁卿嫵一身紅衣飛入陣中的樣子。
“那是上古兇陣,她如何不知呢?多好的女兒阿?!八栈赜七h的目光,看向天帝”可是這樣好的女兒,被你親手關(guān)進了鎖仙塔,毀了她的清白,還把害她的人立為太子,父親,知道了這些,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越發(fā)得意起來,手臂艱難地撐起,看向新月和梁卿杉,“還有你,你不過,是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孽種,你不過是劉塵染為了報復(fù)我,布下的一顆棋子罷了,哈哈哈哈??蓱z那個老道士,最終還是死在我的手上,我只不過做出一個幻想,便迷亂了他的心智。你以為劉塵染為什么要養(yǎng)你,他想要的是你的命!你以為梁卿杉教你的是什么法術(shù),那不過,是讓你的血更加純凈,在最終他取了你的小命時,更有效罷了!”
他死瘋癲了一樣,一會笑,一會哭,轉(zhuǎn)頭又對著梁卿杉說:“還有你,梁卿杉,你當(dāng)真是為了替長姐報仇,還是這不過是你,是你搶奪太子之位的一個名頭?我最討厭你如今的這個樣子,道貌岸然,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你知道長姐臨終之前說的什么嗎?她希望我好好活著,她希望天帝,希望你們能給我機會!你口口聲聲替她報仇,你可知道她真的想法嗎?嗯?”
“棋子又如何!“新月靠著梁卿杉的身體直了直,開口說道”如你所說,梁卿嫵殿下一生磊落,不計較個人名聲,這樣的女子,便是不是她給了我生命,難道不該有人替她報仇嗎?無論怎樣,你,梁卿灃,你殘害手足是真,荼毒生靈是真,謀害親長是真,而我?guī)煾柑嫠龍蟪鹩泻尾豢?,我?guī)煾笇⑽覔狃B(yǎng)長大,我替他達成他的心愿,又談何利用,梁卿嫵殿下至真至純,我便要敬仰她,追隨她,你如今已無生路,休要再挑撥,拿出點太子應(yīng)有的樣子,想想梁卿嫵殿下,想想笛裳虞,想想因你而死的那些生命,從容赴死吧,太子殿下!”
天帝不再理會發(fā)了瘋的梁卿灃,揮手讓侍衛(wèi)將他送入鎖仙塔。
鎖仙塔的門重重的關(guān)上,侍衛(wèi)走時揚起的暗紅色的衣角是他合眼之前看到的最后的顏色,五百年前,長姐就是在這里,躲過了塔內(nèi)的刀兵,開啟了塔門,去妖界阻止了他。
若她沒有阻止,他會怎樣呢?
他從小便喜歡跟在長姐身后,眾仙曾打趣都叫他跟屁蟲,直到一日,母親讓他跪在堂前,那日的話,言猶在耳“你便要日日跟在她后面當(dāng)一個可有可無的皇子嗎?母親身份低微,一族的人都指望著你,梁卿嫵是天后之女,即便她什么都不做,權(quán)勢和地位她也是唾手可得,可你呢?你身為長子,就要落得一個跟屁蟲的名號,落得人人嘲笑的下場,連累你的母族也被人恥笑嗎?”
他那時不是很懂,但他一向聽話,母親卻越發(fā)嚴厲苛刻,幾近瘋狂,直到隱隱約約傳來天帝有立梁卿嫵為儲君的打算,母親再也坐不住了。
盜取鳳凰幼鳥何等兇險,開啟九天尋魂陣是何等的九死一生,可母親仿佛已經(jīng)陷入了魔怔一般。
鳳火燒死了他的母親,奄奄一息中,她猶自拉著他的手,細細叮囑道“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你的外公,你的舅舅,母親那一族的人全都指望著你,母親死也不會瞑目,我會一直看著你的,灃兒,不要回頭,記住了嗎?”
被鳳火燒死,是沒有靈魂也不會輪回的,他自然知道,可自母親去后,他卻久久不得安寧,他一面無法擺脫母親的支配,一面懷揣著對姐姐的愧疚,久而久之,他連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愿以償?shù)禺?dāng)了太子,可他沒有絲毫放松,他看見紅色就想起姐姐臨死前的情形,想起那只被他親手殺死的鸚鵡,想起他趕去母親的宮殿,去救她時的那場大火。
他看著笛裳虞,那個也喜歡穿紅色的少女,既怕又愛,一時想親近她,一時又覺得她是來尋仇的,她微笑時他擔(dān)憂,她惶恐時他懼怕,既怕她離得太近,又怕她消失,那種復(fù)雜的情緒每每纏繞在他的心頭,時時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心痛不能自已,便以為是自己對長姐的愧疚,直到那日,笛裳虞軟軟倒在他的懷里,問他,
“焚心蝕骨之痛,殿下可曾痛過嗎?”
痛過,便又如何,他本就沒有心了,親人都因他一個個離去,他還配得到愛嗎?
他在她臨終前,將她煉化成了妖兵,一遍一遍告訴著自己,他沒有心。
她最終還是報復(fù)了他,引得朗新月和梁卿杉找到了他的破綻。
很好,終于扯平了。
他構(gòu)陷長姐的謊言,終于報應(yīng)般的應(yīng)在了自己身上,可這一切都醒悟的太晚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一路被推搡著走如今這樣的地步,直到此刻,身處鎖仙塔,塔內(nèi)的刀兵一遍遍貫穿他本就沒有了任何法力的身體,他的一顆心卻終于安定了下來。
身上的痛漸漸不那么明顯,心口被火炙烤般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了,這樣的感覺,卻讓他越來越覺得踏實。
他閉著眼睛,揚起嘴角,一如他平日那般。
只愿再無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