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姬無咎正在給羽麗治傷。
安儒將大部分箭都擋在了自己身上,卻還是有一箭射在了羽麗的肩上。
是姬無咎拔出箭的那一下,疼得她從昏迷中醒覺過來。
他將一碗清水迅速沖過她的傷口,噴一口酒在上面,將已備好的撒了金瘡藥的布塊蓋上去,嫻熟地用布條圍著她左肩一圈圈纏起。
她看著他弄,一聲不吭。
山坳里,一堆火生在旁邊,就他睫毛的剪影投射在她的臉上。
火光映襯下,他的黑發(fā)像是鑲了金邊,亂發(fā)垂下來,垂過他的額頭,肩膀,蹭到了她的臉。那感覺癢癢的。這點癢,讓剛剛醒轉(zhuǎn)過來的羽麗將注意力從疼轉(zhuǎn)移到他的身上。
他凌厲冰冷的眼神、高深莫測的身手,冷血無情的戰(zhàn)績,神秘兮兮的來由。一張拼圖,拼拼湊湊,卻仍看不清楚。他近在咫尺,卻離她很遙遠。他如千年寒冰,連手指過處都覺冰冷。
“你當(dāng)真是楚墨巨子座下?”羽麗問。
“是。”
“你和我劫持楚王,就不怕你師父怪罪?”羽麗又問。
“不怕”
他早知她醒了,卻沒看她一眼,只專心做著手里的事。
“你師父對你還挺好?!庇瘥惡鋈徽f,“他是什么鬼,大頭鬼還是吊死鬼?”
姬無咎看她一眼,那眼神冷得徹底。
“不疼么?!彼铀嘣?,手上用力,她嗷一聲叫了起來。
“疼!當(dāng)然疼!你輕點!”羽麗把他手推開。
“疼就閉嘴。”姬無咎瞪她一眼,一把拽過她沒包扎完的手臂。
他做事有始有終。
沒過一刻,只聽羽麗一聲悠悠的嘆息:“這里更疼。”
她認認真真的口氣,引得姬無咎瞟她一眼。
羽麗指指自己心臟的位置:“他們死時都不怕疼,我有什么理由喊疼?!?p> 姬無咎有點受不了她一會兒信口開河,一會兒又正經(jīng)八百。
“我的親人都走了,他們死得很疼,我要那些疼都在這,永遠留在這。所以我不怕疼?!庇瘥愓f。
姬無咎不語,羽麗忽然坐起來,激動萬分,傷口立刻又殷出了鮮血。
“你為什么不讓我殺楚王?!?p> “你沒準備好?!奔o咎說。
“什么?殺仇人,要準備什么?”羽麗不理解,跟一個職業(yè)殺手探討殺人,難道還有專業(yè)度的問題?
“你?”姬無咎看著她,眼神中略帶輕蔑:“真能殺了他?”
“我……我能!”羽麗激動萬分豪情萬丈,沒留意自己的手竟在發(fā)抖。
她沒殺過人,連只雞都沒殺過。
“哼,你差得遠。”姬無咎起身,把擦了她血水的布拿走。
這兩天,他說了幾年都沒說的話,他覺得夠了。
“可是,你也沒有殺人??!你若殺人,他們就不會設(shè)計,我爹也不會死了!我們一定能把他救出來!”羽麗在怪他。
姬無咎停住,他臉色陰沉,冷冷道:
“我只殺該殺的人?!?p> 在他的價值體系里,楚王并沒有錯,安儒的想法更加難以理解。
殺楚王的事端輕重,他自然掂得清楚。
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想明白自己怎么被她繞來繞去,繞到答應(yīng)去助她救人。
姬無咎往溪邊走去。那里小溪流水,潺潺汩汩,綿延不絕。
近處是樹枝燒火劈劈駁駁的輕響。
鷓鴣,布谷鳥在遠山中叫著,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天已黑透,羽麗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卻從沒離開過家,沒在城外過夜。這里于她有種新鮮,和再也回不去了的傷感。
這個年紀,本不該懂得什么是傷感。
她已經(jīng)不錯了,至少這突然的變故下,她沒有哭哭啼啼要人安慰。她更覺自己是個戰(zhàn)士,要真的做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是不是這樣,她才能準備好,去殺了讓她家破人亡的人。
到底是誰讓她變成這步田地?
殺了他,就真的天下太平了么?
殺了他,她的生活還能回來么?
過了許久,姬無咎回來,帶了兩只野兔一只山雞。他迅速地將它們拔毛的拔毛,剝皮的剝皮,穿起來在火上烤。
羽麗盯著他,盯了很久。
兔子烤好了,姬無咎撒上鹽(他竟還帶了鹽),看也不看,將它反手遞給羽麗。
羽麗接過兔子,另一只手迅速抓起花槍,向姬無咎刺了過去。
聽得風(fēng)聲,姬無咎疾閃,距離太近他全無防備,所以被羽麗的槍尖在背上劃了個口子。
而他凌厲的掌風(fēng)已讓她飛出數(shù)丈,重重摔在一棵樹干上。
羽麗爬起來,嘴角淌血。
姬無咎已站在她面前。
“我要殺了你!”羽麗爬不起來,將花槍用力擲向他。
姬無咎不避不閃,那槍打在他身上彈了回來,力道全無。
她根本就不可能傷到他,哪怕在他全無敵意的情況下,殺手的每個細胞都時刻準備戰(zhàn)斗。
“你想死,直說,我成全你?!?p> 姬無咎一只手張開在她頭頂,他的怒火一觸即發(fā)。
“都是因為你,我爹才會被誤認通燕通秦,被抓走獻祭,害得阿婆也自盡了。沒有你,我也不會在爹走之前說出那些傷他心的話,讓他走得不能安心。都是因為你!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羽麗大哭起來。
姬無咎的手停在半空。這一幕讓他想到了許久之前的一件事,他本已對她青白不分氣惱至際,卻下不去手。
“爹!我好想你!這是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離開我!”羽麗的哭聲在靜夜里格外悲愴。
姬無咎仿佛看見了一個小男孩,伏在兩具尸身上面,哭喊著同樣的話。
他的手緩緩降下,輕輕落在她的頭頂。
羽麗兀自哭泣,而姬無咎卻依稀從這樣的碰觸中得到了安慰。
過了許久,羽麗的哭聲漸小,她哭得累了,發(fā)泄夠了,悠悠問:
“你能教我武功么?!?p> “不能?!奔o咎有一刻的驚詫。
“你要帶我去的那個鬼谷,能教我武功么?!庇瘥悊?。
“他不會武功。“姬無咎說。
“我要去學(xué)武功了?!庇瘥愅蝗黄鹕?,向黑暗中走去。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黑暗就是他的胸膛。
他竟迅速地擋在她身前。
羽麗繞過去繼續(xù)向前走,面前又是他。
羽麗用自己得意的輕功狂奔,向黑暗中狂奔,樹木向她身后急退,她已將他遠遠甩在后面。她親眼看見他就在后面,可是,她撞上他彈了回來,第二次被他彈出來,撞得羽麗跌坐在地站不起來。
“你滾開!別跟著我!否則等我比你厲害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羽麗大喊。
姬無咎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她面前。
“你沒聽到我說話嗎?我讓你滾!滾遠點!”
她抬頭看他,仇視地,滿臉是淚。
“你和誰學(xué)。”姬無咎淡淡說。
“你管不著!”
“你怎么活。”姬無咎瞟一眼天,又是無月無星。他眉頭一皺,心口發(fā)悶。
天已黑透,一片漆黑中,羽麗趴在地上尋找著她的花槍。剛剛的反彈讓她和花槍失散了,她像個可憐的盲人,在地上摸索半天,終于摸到。她抱起它,臉上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那是父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她不能丟了。
“沒你我會活得更好!”羽麗已將姬無咎視為頭號敵人,楚王第二。
“好,隨你?!奔o咎早該走了,可他有了一刻遲疑。
他有事情不明白,也許她能給他答案。
羽麗抱著花槍再抬起頭時,姬無咎已走得無影無蹤。
“怕了,吹響骨笛?!边h遠傳來姬無咎的聲音:“我就會到。”
一字一頓,他不想她死了。骨笛落入羽麗懷中。她的四周漆黑一片,寂靜一片。
羽麗一把將骨笛拋得遠遠,站起來向前摸索。忽然一只蝙蝠飛過頭頂,嚇了她一跳。緊接著又是一只,她抱著槍繼續(xù)往前走,心跳得越來越快,周圍越來越冷,她靠在山崖邊的一塊平地坐了下來,將身體縮成一團。
“我不是小偷,我爹不是叛徒,我哥不是孬種?!彼龁柩手拔也皇切±?,我有名字的。我有家人,我有朋友,我有三哥哥。三哥哥,你在哪里。你相信我嗎,我不是小偷,我不是泥啊……”她哇哇大哭起來。
她從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怎么說,那些不是她的軟肋,也不會成為她的桎梏,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她有在乎的人,有在乎她的人,她就有活下去的動力??墒钱?dāng)所有人都不在了,她是誰?現(xiàn)在沒人在乎她了,她又能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