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往事

　　當(dāng)初杭建要相親的時候，他的母親知道兒子前二十來年只知道讀書，對女人絲毫不了解，于是便把他叫到床前說，男女第一次見面時難免昏頭漲腦，不知道怎么選擇，也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想知道一個女子嫁給你之后會變成什么樣，有一個辦法，就是看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是什么樣子，這個女子八成就會是什么樣子。

　　在那個年代，這個看似荒謬的邏輯其實還挺準(zhǔn)的。因為當(dāng)時的教育還不普及，加上重男輕女的思想，女孩子上學(xué)的機會少，成長中所受的影響大多都來自于上一代，一個女孩子接觸最多的，自然是母親。

　　杭建便把這個記在心間。

　　當(dāng)初他被媒人領(lǐng)去沈鳳華家里時，先見到的，就是沈鳳華的母親。

　　那個小老太太真把杭建嚇著了。

　　當(dāng)時他剛邁進門，就見一個身材矮小，三角眼，嘴角下撇，臉像個干癟小瓜似的老太太擋在面前，嚇了他一跳，老太太的眼一瞇，射出又市儈又自負(fù)的目光，她就是沈鳳華的母親。

　　老太太圍著杭牧打量，她的談吐和面相也很符合。幾句話就把自己的要求說了個清楚，她要個有錢有勢的女婿，杭建雖然讀過書，但職業(yè)不過是老師，算不上什么好工作。她說話的時候，沈鳳華的父親就在一邊，卻一句話都不敢說。提起老伴兒，沈鳳華的母親滿臉鄙夷和不甘，丈夫在她眼里，就是那種沒出息的人，她不希望女兒也嫁一個這樣的人。

　　雖然后來見到的沈鳳華長的很美，樣子更隨父親，可也不知怎么的，杭建總能從沈鳳華那張臉上看到她母親的影子，讓他特別的別扭。

　　最后出去的時候，沈鳳華的母親又來敲打杭建，想問問杭建還有沒有其他出路，比如說不做老師去做點生意什么的，家里有沒有有頭有臉的親戚之類。

　　杭建也知道自己不符合人家的要求，自己也無意于沈鳳華，于是出門就直接跟媒人說自己配不上人家女兒，這事就算了吧。

　　沈鳳華的母親當(dāng)時在門口偷聽到了，心里很生氣，回去就跟女兒說這人不行，條件配不上。看沈鳳華似乎有些動心，老太太還說：“光會讀書有什么用，還不是只能做個中學(xué)老師，又發(fā)不了財。長得好看也沒用，你父親年輕時長得倒是好看，可一輩子也沒有什么出息！”

　　沈鳳華便也聽了母親的，因為她也是認(rèn)同母親的話的。

　　后來杭建就依著母親教的法子繼續(xù)找，他的條件本來就差，之前好多次都不成，能成的，他還覺得不行。后來他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了。

　　媒人讓他去楊秀紅家那天，他直接利用學(xué)校的午飯時間從學(xué)校過去的，飯也沒吃就騎著自行車去了。他永遠(yuǎn)記得那天，他一跨進門，就看見了楊秀紅。

　　以前見別的姑娘，她們都是躲在屋子里，等大人們在外面盤問半天后，才單獨在屋子里見一見他?？蓷钚慵t那天就坐在她父親躺椅的扶手上，她正給父親裝煙，一抬眼就看見了他。

　　她長得有些黑，有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靈，清澈，頭上一條油亮亮的粗黑辮子?？匆娝?，突然就一笑，露出一個酒窩。大方，又羞澀。

　　杭建的臉一陣發(fā)熱。

　　楊秀紅并不算美，甚至有些粗枝大葉，身材似比他還結(jié)實，可是，杭建就是覺得她有種順眼的感覺。

　　杭建那天低著頭沒敢老看她，只跟她的父親說話，楊秀紅只偶爾插上幾句，問他些問題，顯得很健談卻不冒犯人。她的父親是個質(zhì)樸寬厚的大漢，說話并不故意刁難，但每句話都讓人覺得分量十足。杭建因為沒吃飯肚內(nèi)時時絞痛，只能忍著。

　　當(dāng)時楊秀紅的母親已經(jīng)臥病多年，就是最后在熬日子，但是聽到女兒的相親對象來，還是要親自見一見。

　　杭建被楊秀紅領(lǐng)進了她母親的小屋，她母親已經(jīng)病得不成樣子，但是神色很平和，掙扎著起來和他說了會兒話，杭建覺得像和母親說話一樣，立刻不那么緊張了。

　　后來楊家留他吃午飯，杭建忙推辭了，不好第一次來就在人家里吃飯。推說下午還要上課就走了，他騎著自行車忍著胃疼想早點趕回學(xué)校，卻看見那個黑姑娘正等在路口，她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楊秀紅過來塞給他一個布包，說：“就是咱倆不成，也得讓你吃飯啊，你這個人?！?p>　　布包里的東西還熱乎著，杭建不知道該說什么，就笑了笑，路上騎到一個偏僻地方，他把車停到隱蔽處，拿出布包來，里面是一個雞蛋兩個包子，他一口氣全吃了，差點噎死自己，打著嗝兒趕到了學(xué)校。

　　那天回去后，母親問杭建見面的姑娘怎么樣，杭建低頭支吾著說：不錯。

　　母親便知道有門了，讓他多去女方家走動，改天帶回來看看。

　　杭建便又找了個時間提著東西去楊家，他私心里還跟鄰居打聽過，鄰居說，楊秀紅的母親已經(jīng)病了十幾年，但是楊父始終盡心照顧著自己的病妻。久病床前無孝子，對妻子如此，算是很重情的男子了。

　　杭建卻想到了另外一層，對妻子不離不棄的照顧，固然能說明楊父品行好，但他覺得，楊母這個妻子，肯定也有讓丈夫?qū)ψ约喝绱说馁Y格。果然，幾經(jīng)打聽他打聽到，楊父和楊母年輕時感情很好，雖然也吵架，但是是吵不散的那種，楊母年輕時也是個好女人，賢惠大度，和楊父幾經(jīng)患難，那種感情是說不清的，所以即使楊母病了多年，可楊父對妻子的感情也不會被時間沖淡。

　　第三次去，杭建就跟楊家提了親。

　　楊秀紅過門后果然是個好妻子，她繼承了父親的寬厚淳樸，又帶著母親的賢惠樂觀。杭建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運氣都用在了婚事上，他實在是太愛他的妻子。別人看見楊秀紅，先看見的是她黝黑的皮膚和她粗大的手腳，可他看到的，是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里面的光芒是其他女子所沒有的。那雙眼睛照亮了他們家最黑暗的日子，讓他對未來充滿希望。雖然那雙眼睛后來有了魚尾紋，可里面的光亮始終沒變。他愛這雙眼睛，愛這個女人，此生都不會變。

　　而意外又相見的沈鳳華，一年年過去，她真的就越來越像那個記憶中的小老太太，虛榮，自私，空虛。

　　所以雖然母親的話聽起來陳腐，可畢竟在人生大事上真的幫了他。杭建覺得，在兒子擇偶時選擇沈鳳華的女兒，他有理由擔(d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