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多支付了三百兩銀子的租錢,沈文知甚至覺得這個小東家不準(zhǔn)備出海了。
船已經(jīng)修好了挺長時間了,卻遲遲不見東家來裝貨,只留下一個叫王鈞的二掌柜偶爾來看看。不過看著修葺一新的東遠(yuǎn)號,和拿了工錢終于吃飽了飯的船員,沈文知還是滿足的笑了。
等了若干天之后,張石川終于出現(xiàn)了,帶著十幾車貨物。
看了看修好的船張石川還是滿意的,又看了看這十幾個老的老小的小的船工又有點沒底:“沈兄,這些人……”
“呵呵,東家有所不知,這些人都是我家用慣了的老人了,這位鄭伯,已經(jīng)跑了三十多年的海了。您只管放心就好了。”沈文知看出了張石川的顧慮,忙解釋道。
那個鄭伯五十上下歲的年紀(jì),精瘦,身材也不高,精神倒尚好,忙上前給張石川抱拳鞠躬:“東家好?!?p> “嗯嗯,好。我還有四個人要一起出洋,沒問題吧?”張石川問道。
他最后還是狠狠心沒有帶趙娥,因為實在是前途未卜,他不想讓趙娥跟著冒險。五個人自然是張石川、趙元化、小林子、趙大勇和史安。
雖然不想他們知道趙元化的事,但是這一去估計最少要三兩個月,而且到了外邊人生地不熟,誰知道碰到什么變故,還是戴上他們踏實一些。張石川只好賭一把他可以信得過這三個人。
“沒問題的?!鄙蛭闹攵紱]想就說道。
“好,那就裝貨吧,干糧和淡水是不是也要準(zhǔn)備?今天可以裝完嗎?”張石川假裝內(nèi)行的問道。
“就這些貨可以裝完,水和干糧等也都準(zhǔn)備齊備了?!?p> “嗯,那就明天出海吧!”
“明天?”
“怎么,有什么問題?”
“張公子,黃歷上寫著明天忌登高、行船……”
張石川揮了揮手:“我不信什么黃歷紅歷的。”
“這……”沈文知和鄭伯對視一眼,都有些為難。
“川哥,行船的人忌諱還是很多的,咱們都不懂這個,是不是應(yīng)該聽人家的……”王鈞在一旁小聲提醒道。
“我問你,若是今日出??墒沟??”張石川沒有理王鈞,問沈文知道。
“今日忌嫁娶、祭祀、祈福、求嗣,倒是不忌行船?!?p> “嗯,那如果我們今日出洋,明天是不是就在海上,還不是一樣犯忌諱?”張石川哈哈一笑:“裝船吧,明天出發(fā)?!?p> 說罷張石川也下了船回宅子了,自然也要簡單的收拾一下行囊,還要讓趙元化晚上先上船去,更要和眾人作別。
出了碼頭路邊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人朝王鈞一拱手道:“王掌柜!”
王鈞也回禮道:“李掌柜!可巧今天在這碰上了。川哥,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天源商行的李掌柜。李掌柜,這是我們少東家,川哥?!?p> “李掌柜,久仰久仰?!睆埵ㄒ还笆侄Y節(jié)性的打了個招呼。
“川哥兒,久仰了,沒想到川哥如此年輕,真是少年有為??!”李掌柜笑瞇瞇的說道。
王鈞知道張石川不耐煩這些虛頭巴腦的交際空話,把話頭接了過去,聊了幾句剛要告辭,李掌柜問道:“我看那艘福船在裝貨,可是王掌柜要出洋了?”
王鈞說道:“正是,準(zhǔn)備明日出海。還有些瑣事要處理,李掌柜,告辭了?!?p> 李掌柜一拱手:“祝一路順風(fēng)?!?p> 走得遠(yuǎn)了,王鈞問道:“川哥不喜歡這個李掌柜?”
張石川點了點頭道:“總覺得他笑起來太假了,讓人渾身不舒服?!闭f完了自己也搖頭笑了笑,最近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一些,看誰都不像好人了。
王鈞呵呵一笑:“商家嗎,可不都是一副笑臉,哪兒有板著一張臉做生意的?川哥你這次出去……”
王鈞剛想勸張石川對生人也要隨和一點,又想起一年前那個告訴他們怎么賣肥皂的小孩,自己倒是搖了搖頭笑了。
“你傻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年前川哥剛開始做肥皂給我爹和我講授經(jīng)驗的情形。”
張石川想起那時候自己一個兜里沒有幾個銅板的窮小子在那硬著頭皮夸夸其談的跟兩個正兒八經(jīng)的商人扯淡,自己也笑了。
“得空了你去看看老王掌柜吧,順便幫我?guī)€好,我還挺想他的?!?p> 第二天一早風(fēng)和日麗。
眾人都來碼頭送別,張石川替趙娥擦去了眼淚安慰道:“別哭了,等我回來了給你帶日本國和朝鮮國的好玩的來,那邊安頓好了就接你過去。”
又說了幾句,辭別了眾人,帶著三人上了船,有船工起錨解開纜繩,喊著號子扯起風(fēng)帆,東遠(yuǎn)號緩緩駛出了大沽港碼頭。
看著趙娥的身影越來越小,那搖動著的小手終于模糊到看不清了,張石川才轉(zhuǎn)過身來,揮揮手示意三人跟他來。
當(dāng)看到艙室里的趙元化的時候三個人都是一愣,既然趙元化要去,為什么要這么偷偷摸摸的?張石川決定對三人開誠布公的說出來。
“老趙,老安,小林子,這么長時間了,我都沒把你們當(dāng)外人,今日我和趙叔遇到些難處,都和你們講了,希望看著這么長時間相交的份上還望三位保密一二。
實不相瞞,前兩天我回了趟京師,是因為有人陷害趙叔,先在他房里藏了火銃等違禁品,再讓人去抓了他,安了個私藏火器意圖不軌的罪名關(guān)在順天府大牢里,為的就是得到咱們的香皂、玻璃和銀鏡制法。
我回京師就是為了看能不能幫趙叔洗刷冤屈??蓹C緣巧合,正趕上一個白蓮教的頭目也被關(guān)押在順天府大牢,白蓮教眾攻破了順天府大牢,劫走了他們的頭目,趙叔也趁亂跑了出來,正好我們兩個遇上了,我便悄悄將他帶了過來,想趁此機會把他安置在海外。”
趙大勇聽完了大手一拍桌子:“瑪?shù)?,這肯定是八阿哥他們干的!尤其是九阿哥嫌疑最大!”
史安也憤怒著說道:“沒錯,肯定是九阿哥他們看著咱們莊子賺錢,便生了這個壞主意來。京師里誰不知道他平日就欺壓商賈,看誰家買賣做得好就明搶暗奪要據(jù)為己有?”
張石川壓了壓手示意他們停住,又說道:“是誰背后搗鬼咱們在這里說了也沒用,畢竟趙叔私藏火器這件事沒用撕捋清楚,現(xiàn)在趙叔也算是逃犯,還請三位務(wù)必保密才好,日后定當(dāng)報答?!闭f著深鞠一躬。
小林子撲通一下就跪下了:“主子,您這是把小林子當(dāng)外人了。小林子這條命是主子給的,您說什么小林子就怎么做,您這是要折煞奴才了!”
趙大勇和史安也說道:“川哥,趙大哥是什么人品,我們都是最清楚不過,哪里會做出什么意圖不軌的事來?這都是奸人陷害,既然趙大哥能逃了出來也是老天的造化,我們的嘴里自然一個字都不會泄露出去的!”
不管怎么樣,事情也算是挑明了,至于他們?nèi)齻€人會不會有人告密,那就看老天怎么安排了。反正沒打算讓趙元化短時期內(nèi)再回大清,朝鮮,日本總能找到個容身之所,自己只是協(xié)助他逃走,如果追究起來是個什么責(zé)任?張石川沒看過大清律,但是總不至于砍頭吧?
五個人都是第一次出海,一開始都覺得新鮮無比,海藍(lán)天藍(lán),一望無際的洋面上微波蕩漾,東遠(yuǎn)號在十幾個船工操控下隨波起伏前行。
小林子一邊感嘆著大海的壯闊一邊扶著船舷哇哇嘔吐。史安一臉淡然的站在那里,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也哇哇嘔吐……
張石川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最新山寨的單筒望遠(yuǎn)鏡出來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比較遺憾的是除了海水什么都看不到。
海上陽光充足,讓他有點后悔為什么沒讓磨鏡作坊弄出幾幅墨鏡來?弄不出黑色,墨綠色的還是能搞出來的。
沈文知聽說張石川愛吃海鮮,還特意讓船工撒了一網(wǎng),不出半個時辰拖上來,里面螃蟹海螺鰨目魚種類繁多,看得張石川目瞪口呆:“這年頭,當(dāng)個漁民也太簡單了吧,一條船一張網(wǎng)撒下去再拖上來就有的吃了!”
鄭伯簡單把魚收拾一下,然后架上一口鐵鍋,直接用木桶提上來一桶海水一煮就是一鍋海鮮鍋了,鮮味撲鼻,讓人讒言欲滴,連小林子的嘔吐似乎都好了許多。
張石川又拿來兩瓶玉米燒酒和幾個玻璃杯,招呼著沈文知和鄭伯,大家就在甲板上盤膝圍著鐵鍋一坐,一口酒一塊魚的吃了起來。
沈文知見張石川小小年紀(jì)就一口口的喝酒,以為不過是米酒一類的低度酒,聞著又香,也跟著喝了一大口,馬上就顯露出一副齜牙咧嘴的表情,惹得眾人都哈哈大笑。
這可是八里莊蒸餾過三次的酒,酒精度數(shù)怎么也得有七十度,裝在透明玻璃瓶里,每瓶一斤。
張石川帶了四車過來。這可是他打開日本市場的秘密武器。后世的日本人喜歡喝酒,想必現(xiàn)在的日本人也差不到哪去吧。可張石川只知道日本有清酒,似乎并沒有這種高度白酒。
“沈兄,你是怎么想起來搞租船出洋的?不是我說話直哈,這一條船也賺不了幾個銀子啊,為什么不自覺跑些買賣?”張石川一邊啃著螃蟹腿一邊問道。
沈文知聽張石川這么問,放下杯子嘆了口氣。
“沈兄若是不方便就當(dāng)我沒問。失禮了?!睆埵ㄕf道。
“也沒什么不方便說的,不過是些舊事罷了。既然川哥有興趣,這茫茫大海上也沒有什么事可做,權(quán)當(dāng)我給川哥講個故事吧?!鄙蛭闹攘艘豢诰奇告傅纴怼?p> 沈文知祖籍福建福州人士,祖上在明正德年間就開始做海貿(mào)。那會兒明朝雖然也有海禁,但是原有的朝貢貿(mào)易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能滿足國家對海外產(chǎn)品的需求,走私海外貿(mào)易作為替代的貿(mào)易方式發(fā)展起來也就毫不意外了。
沈文知的先祖就是靠著一條小福船走私起家,最輝煌的時候居然有大小海船兩百余艘。可是人生芳穢有千載,世上榮枯無百年,明亡清興,順治十二年(1655年)六月,下令沿海省份“無許片帆入海,違者立置重典”,順治十八年(1661年),更強行將江、浙、閩、粵、魯?shù)仁⊙睾>用穹謩e內(nèi)遷三十至五十里,設(shè)界防守,嚴(yán)禁逾越,片板不得下海,沈氏家族便一分為二,一半族人帶著船隊下了南洋,往呂宋另謀生路去了;而沈文知的曾祖帶著另一支帶著祖上的積蓄置辦田產(chǎn)放棄了祖業(yè),仍舊留在了福建。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臺灣鄭氏覆滅,清廷方開海禁,先后于二十三至二十五年間設(shè)立閩、粵、江、浙四大海關(guān),分別管理各自下轄的數(shù)十個對外通商口岸的對外貿(mào)易事務(wù)。康熙年間的開海,是全方位的開海,不但東西兩洋,而且一向嚴(yán)禁的赴日貿(mào)易也在開放范圍之內(nèi),較之明代隆慶年間開始的局部開海范圍和作用都要大的多,沈文知的祖父見福州又成了口岸,典賣了地畝房產(chǎn)又回到福州,二十多年苦心經(jīng)營之下又有了幾十條船。
前年沈文知祖父和父親叔叔籌借了一筆銀子,載滿了絲綢布匹和瓷器出洋,哪知道卻是一去不返,有人說是在海上遭遇了暴風(fēng)雨整支船隊沉入了南洋,有人說是遭了海盜盡數(shù)被擄走了。船隊半年未歸,債主們分分找上門來,沈家無奈只好變賣了家產(chǎn)償還賬務(wù)。
沈文知因當(dāng)初準(zhǔn)備攻讀考取功名,故而一直沒有跟著出過洋,家道中落,家人不知去向,祖產(chǎn)又都被賣了,給他剩下的就只有當(dāng)時其祖父帶船隊出洋時留在船塢大修的一艘船——東遠(yuǎn)號。
家中遭此變故沈文知也無心再考取功名,又有一家女眷需要養(yǎng)活,無奈只得帶著幾個忠誠的老家人駛著東遠(yuǎn)號想做點小生意維持用度,順便打探家人下落。哪知道商人都是勢利眼,見沈家敗落了便要趁機將沈家完全排擠出福州,被逼無法,沈文知北上上海,又遭到了上海沙船幫的排擠,最后終于輾轉(zhuǎn)到了大沽。
幾經(jīng)周折,沈文知已經(jīng)沒有了銀子進(jìn)貨,又不舍得賣掉僅有的一條船,無奈只好想到了出租東遠(yuǎn)號的想法。
張石川聽完了拍了拍沈文知的肩膀安慰道:“別急,以后慢慢尋訪,說不定能找到你的家人呢?!?p> 沈文知擠出一個笑容來。
張石川又問了一個問題:“像東遠(yuǎn)號這種船,造價大概多少錢一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