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屋外孩子們的追逐聲讓任晗擺脫了又一夜撕心裂肺的噩夢。
掙扎著睜開眼睛,氈房頂厚重華麗的裝飾、帳外不時嘯鳴的馬匹,還有錦被上被烘得干爽、溫暖的毛毯都提醒她,自己已經離開奉器、身處竟原了。
每每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輕快混雜著身體的疲憊就會一齊襲來,擁抱住她:想不到第一次踏上自己的“領地”,竟是這種感受。
這時,帳門被輕輕掀開一角,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端著銅盆,小心翼翼地朝內打量。
“進來吧。我不睡了?!?p> 聽見里面的人主動招自己,小女孩很開心。俯身越過帳門,一顛一簸地來到任晗床邊,行禮道:“少主,今日奴來伺候少主梳洗?!?p> 任晗緩緩坐起來,看了看來人,指著小孩的一條腿問:“怎么了?”
小女孩有些難為情,咬了咬下唇,不太靈活的那條腿向衣袍內靠了靠:“奴的腿無妨……少主若是介意,過幾日定會有新來的奴婢伺候?!?p> “那今日為何是你?”
“今日一早,齒部許多人離去。駐在齒部的奴仆不多,奴便過來伺候少主?!?p> “你又依何判斷,過幾日會有新奴?”
小姑娘想了想:“今日我見出兵南行,此前羆部一支在南方不遠一處小澤作戰(zhàn),我想他們當是去支援羆部;稍晚,廚奴也跟著走了不少,但所攜帶的糧食并不多。奴想他們當會速戰(zhàn)速決。而我們齒部營地是距離戰(zhàn)場最近的大營,不論勝敗,他們定會選擇先回此處整頓。倒時必定很忙,但奴仆也會多起來,足夠替換?!?p> 任晗聽完,抽出暗藏匕首,幾步上前,抵在小姑娘頸間:“你是誰帳中的?為何知道這么多?!”
小女孩本是邊回憶、邊娓娓道來的,沒想到塌上的人會對自己出手,嚇了一跳!手中抱著的銅盆掉在地上。熱水灑了,將小姑娘漂亮的紅靴子染濕。
“你做什么?!我的人你也敢欺負!”
屋外一聲吼,帳簾“嚯”得被拉開。斯沁柯爾準幾步沖進來,看也不看榻上的人,徒手將她的匕首撥開,一把將癱坐在地上的小孩拉起來。
“人機靈些就要被懷疑成敵人嗎?還是少主聽信讒言,疑心我斯沁一族終會叛變?”
斯沁柯爾準十七、八歲,黑發(fā)棕瞳,清澈靚麗。此刻獸皮鎧甲加身,腰間佩刀,右手執(zhí)馬鞭,左臂纏厚布,背上箭筒還沒來得及取下,儼然是剛行獵歸來,身上還帶著草原的風。
這不是別人,正是在奉器釁棗珠落巷中,從松挫手里救下任晗的人。她也是任晗的舅舅斯沁岱欽大首領的女兒。竟原最受寵的小公主。
見是她,任晗大半顆心已然放下,可又覺那垂著頭的小女奴太過聰敏,問道:“你不是竟原人?怎么受的傷?怎么來此地的?”
小孩抬頭看看任晗,又看看柯爾準,擦了眼淚,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少主的話,奴曾是義習人,去年新坤官兵剿匪,想要征收我們的牛羊屋子。族人不讓,官兵就說我們與匪是一伙的,把所有人都殺光了,我的腿也是那時受了傷……是公主救了我,帶我回了齒部?!?p> “你叫什么名字?為何稱自己為奴?”
“你有完沒完???審犯人嗎?”柯爾準氣不過,打斷了問話。
任晗稍微抬眼看了看柯爾準:“竟原還有奴隸?”
“少主若是想問她如何丟了自由身,怕是找錯了根源!”柯爾準聽罷冷笑一聲,不示弱:“你沒聽她說,她族人本住在義習?去年偽廷‘書生王’在義習與嬰冬交匯處親自抗擊民間起義,那里與她的家鄉(xiāng)不過十幾里。若不是‘書生王’與他麾下官員授意,官兵如何敢如此霸道,強搶百姓物資,還隨意殺人?這一切還不都怪你那第二任夫君?。俊?p> 柯爾準說完得意,心想這等侮辱簡直鋒利!定能刺穿竟原少主的體面。
可不想,眼前的女人聽罷卻只是神色木然。
任晗還清晰的記得蔣通從義習戰(zhàn)場歸來當晚。
那天他喝了許多酒,半夜才搖搖晃晃來找她:“……晗兒,我勝了!你真該去今日的宴席看看,看看那群人敬佩我的樣子!你等著……我定要一統(tǒng)北陸給你看……讓你們所有人都瞧得起我......”
那時,蔣通已經采納官員們的建議“立四妃,增九嬪”,多日不曾來任晗這里探望。
可惜三年里沒有一人為他誕下一個子嗣。
“往后公主想找我聊天,進來就是,何必躲在外面偷聽?”
任晗收了匕首,重新做回床榻邊。
“偷聽?!我柯爾準才不屑偷聽!父親常說竟原少主與先女王姑姑有幾分相似,今日看倒是未必!你這樣的金絲雀,與你聊天,還不如與我的‘寶貝們’相處。”
柯爾準說完輕蔑地笑笑,將兩指塞入口中。尖銳的哨鳴響起,就聽帳外一陣飛沙走石!接著,六匹體型巨大的獵犬一個接一個沖進帳內!
這些獵犬身形高大、健碩,黑色的短毛發(fā)出油亮亮的光芒;脊背微弓,行進時呈現(xiàn)出流暢的曲線;四肢與頭骨細長,瞳孔幽幽泛綠,盯人的時候既不露威、也不動怒,但陰森森的。明顯還保留著早期先祖的野性。
或許是沒有得到進一步指令,沖進氈房后,獵狗只圍在柯爾準身邊,與床榻上的人對峙,喉管內發(fā)出低沉的隆隆聲。
小公主很得意,走上前想要向任晗一一介紹自己狩獵的伙伴,哪知剛要說話,氈房遠處響起馬蹄聲。
聲音遠遠便已如急雨入河塘,漸近音更急、更大,策馬揮鞭此起彼伏;待到一一勒馬,戰(zhàn)馬嘶鳴,胄甲兵器叩叩;下馬列陣四周震動,勢如千鈞雷霆。
“定是我‘夫君’回來了!”柯爾準高興起來,全然忘了此前正與竟原少主“對峙”。
“你夫君?”任晗看著眼前稚氣未脫小孩:“你成親了?”
“哼!不與你多說了?!笨聽枩士谏谠夙?,獵犬應聲沖出門去。臨走小公主不忘招呼侍女:“別怕她,她若敢欺負你,就來找我!”說完瞧了一眼塌上的人,撇撇嘴,歡脫脫跑了出去。
氈外又傳來兩馬疾馳,儼然是剛才一同歸來的馬匹未做停留直奔此地而來的。
幾聲馬嘯過后,就響起柯爾準的聲音,大概是詢問戰(zhàn)況以及為何來齒部。
來人是兩名男子,其中一人回答時聲音不高。
任晗聽不見他們說什么,也不關心。本想再躺下休息一會兒??刹欢鄷r,自己氈房前響起腳步聲,門簾再次拉開了。
胄甲未解,長刀未卸,身上是灰褐色大袍;頭盔下黑發(fā)半披半束,露出竟原人慣用的發(fā)辮;草原已天寒,又因疾馳,風如砂礫在胡茬遮不住的地方留下皴痕。
蕭桓一手緊拉著門簾,一手抱著一只手掌大的灰色幼犬出現(xiàn)。
他一直想來見她。終于緊趕慢趕班師回營,一路上滿心激動!可一如從前,一看見帳子里的人一句也說不出來。